她再度伸手拎住往下滑的老头,索性将他放到了他亲卫的马上。
那亲卫手忙脚乱地接过老头行礼道谢,许知微却没能听见任何声音:
狂风席卷而来、几乎近在耳边的虎啸声响起,所有人双耳都出现了耳鸣。
刹那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唯有那震慑山林、使得百兽震惶的虎啸声在此地回荡。
战马们要么瘫倒在地不敢动弹;要么发狂似的乱蹬乱窜,骑在马上的人们下饺子似的摔了一地,唯有寥寥几匹产自阳信的老马镇定如常。
那是因为它们早年被阳信长公主养的猛虎吓唬惯了,如今自然不怕。
许知微和孟婋骑着的马儿与她们一同长大,在关外打过野狼却不曾见过猛虎,如今半点不慌纯粹是它们和她俩一样胆大包天。
其余几人就没那么好运了。
看着自己的亲卫队的马儿都发了狂,她们被迫跟着马儿四处乱窜的狼狈模样,许知微满脸嫌弃地离她们远了些。
场中乱作一团,不知多少人跌落在地被慌乱的马儿踏成肉泥,那虎这才姗姗来迟。
它自山坡中俯冲而下,猛地扑到场中叼起一人欲囫囵吞下,却因其盔甲硌牙而满脸嫌弃地将其甩开,颇具人性地环顾一周后直奔唯一稳坐马上且未着甲的景明帝而去。
那虎面目狰狞、眼冒绿光,不去扑马而直奔人类而去,明显是吃人吃惯了的虎!
为数不多尚且清醒的官员高呼救驾,却因自顾不暇没过两下便被乱窜的马儿撞倒消了声。
眼见着那猛虎即将扑到景明帝身前,一支箭矢自空中飞来,猛地扎透了那猛虎头颅将它钉在地上。
......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越过慌乱奔逃的人们与受惊后四处乱窜的马儿,许知微穿着一身明光铠,骑着全副武装、身上没有一根杂毛的全黑战马立于角落与景明帝遥遥对视。
景明帝一身天子冠冕、骑着一匹并未披甲但也是通体乌黑发亮的老马,面前是被箭矢洞穿头颅钉在地上动弹不得,渐渐失去生机的猛虎。
许知微与她视线略一交错便低头下马遥遥行礼。
阳光照在许知微的甲胄上,勾勒出鲜明的轮廓却模糊了她的视线。
风带来了纷纷扬扬飘落的枯叶和猛虎身上的血腥味,似时空重叠一般,勾起两人回忆。
景明帝神色恍惚,似追思似赞叹:
“如此精湛箭法,世所罕见。汝......何许人也?”
许知微躬身下拜,身上铠甲碰撞发出脆响,与她金声玉振之音相和:
“妾乃阳信公主,许知微。”
景明帝本就是带着答案发问,听得预想中的答案时心下一酸,几乎热泪盈眶:
一身金甲、精湛箭术,相似的面容和那格外及时的救场,果真是故人之子。
昔日惊才绝艳、曾无数次救她于水火却又英年早逝的长姊,竟在逝世十五载后,又阴差阳错一般救了她一命。
“原是长姊的孩子,汝今年该及笄了吧?可曾有字?”
许知微摇头:
“目前未有长辈为妾身赐下表字。”
景明帝颔首:
“想也是如此。”
“你生母早亡,如今已无长辈为你取字,那朕便赐你表字山君吧。”
出于对故人的思念与愧疚,景明帝看许知微自然带有几分慈爱,倒也起了与她闲聊的心思:
“你母亲曾捡到过一只乳虎将它亲手养大,那小家伙成年时,个头比如今这只还大了至少一圈,你见过它吗?”
许知微摇头:
“据说自阿母过世后,她曾养过的那只猛虎便不知所踪了。”
景明帝颇有些遗憾:
“许是战阵凶险,长姊都殒命于此,那虎怕也随它主人而去了。”
因猛虎突然闯入而乱作一团、被吓得魂飞魄散的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场中终于恢复秩序。
众人看着被一箭钉死在地的猛虎、长得与曾经压得所有人都抬不起头来的阳信长公主许凌云一模一样的许知微神色各异。
景明帝身在高处,将所有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却仍兴致不减地问许知微:
“你此次勤王,带了多少兵马?”
前世经验使然,许知微不用看便知周围诸侯是何表情,亦知景明帝有何用意:
自许凌云过世后,齐国太尉之职空悬,兵权大多直接掌握在景明帝手中。
但景明帝并不擅长统兵,如今各国局势越发动荡,在料理朝政的同时还要统帅兵马,景明帝越发力不从心。
因而,她急需可信且有才能的将领担任太尉一职统帅兵马。
又有什么人能比曾用手中兵权支持景明帝弑父上位,并无数次救她于水火,且曾放弃皇族身份随母姓的长姊许凌云更可信?
论统御兵马、行军布将之能,又有谁比得过有战神之名的阳信长公主?
在阳信长公主许凌云逝世后,又有谁能比年纪轻轻便已建立功勋的她的后人更合适呢?
若非前世那杯毒酒,许知微必然会在历练之后接下太尉之职,而非由武将转为文官,远离沙场战阵。
许知微掩去心中所想,不卑不亢地汇报:
“妾共有五万兵马,数月前曾打服蛮族十八部,得其在妾有生之年绝不犯边的承诺。”
“但蛮人之言不可轻信,妾仍留两万兵士戍边,挟三万兵马勤王。”
景明帝眉心微蹙:
“昔日长姊在时,许氏娘子军中便有二十万大军,朕登基后更是将全国八十万大军托付与她,你却只有五万兵马?”
......
杀鸡儆猴的目的业已达到,被那突然闯入的猛虎一闹,景明帝也没了游猎的心思。
但今日又见昔日故人之子,景明帝分外感伤,将许知微留宿宫中彻夜长谈:
“在朕少时,阿母还只是先帝宫中的贵妃。当时的皇后正是许氏宗君,亦为太尉掌朝中兵马。”
景明帝不仅弑父夺位,还不对此事做半点遮掩,让史官如实记载此事,如今直言她对先帝的不满自然再正常不过:
“可惜先帝昏聩无能,既不培养将才,又信不过满门忠烈的许氏,命当时身为许氏宗君的她入宫为后。”
“可当时蛮族势大,边关也离不得她,因而她诞下长姊后仍久居边关,更是在许氏几乎族灭后将长姊带走戍边。”
宫室之中灯火通明,景明帝在沙盘中摆出当时局势,在于许知微谈及故人故事的同时也存了些考校的心思:
“所以,你可能猜到为何你阿母曾放弃皇族身份随母姓,并长住边关极少回京?”
许知微前世也曾得景明帝亲自教导培养多年,对于齐国昔日局势了如指掌、烂熟于心。
景明帝如今只在沙盘上摆出了齐国靠近蛮族的边关局势,却不曾提到当时的齐国腹背受敌,国力衰颓到了几乎亡国的地步。
许知微在沙盘上一一摆出与齐国接壤的陈、梁等国在边境的布局:
“当时齐国腹背受敌,北有蛮族势大、年年犯边;南有陈国、西有梁国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犯我国土。”
“但当时朝中兵马大多吃空饷,羸弱不堪一击,朝中能用的唯有许氏军队。”
“虽说当时各国皇位均不传女,但阿母为嫡为长,生母又有大军在手、颇具威信,想来阿母极受先帝忌惮?”
“她若不脱离皇室只做许氏女,怕是性命难保吧?”
景明帝见许知微有理有据、且对往日各国局势都有涉猎颇为惊喜:
“不错,不错,你猜的很对。不过,你自幼由长姊麾下的副将养大都能产生这等见解?朕记得孟嫖不是善谋之人。”
许知微心道:
自然不是孟嫖教的,而是前世你教的。
前世她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身中奇毒,从天生神力的名将变成再不能动武孱弱少女。
在许知微几乎算得上万念俱灰、痛不欲生之时,景明帝将她召进宫中带在身边,教她拟定诏书、分析局势,乃至于治国之策。
硬生生将她一个原本只是粗通文墨的武将教成了精通诗词歌赋、治国理政之术无所不精的丞相。
虽然重生之事太过惊世骇俗不可与旁人道,但许知微如今这身谋略的来源还是能找到的:
“先人们留下了诸多阵图、手札和对昔日各国局势的分析记录,而且教导妾身的夫子格外推崇裴明德的《治国策》,妾身受她影响,也常读《治国策》。”
裴令仪的《治国策》,正是被景明帝用来教她治国理政的教材之一。
景明帝听得裴令仪之名亦是格外惋惜:
“裴明德啊,其人天纵奇才,可惜为家族所困,生生在渤海王府中蹉跎多年,不知她如今心气尚在否?”
许知微在奏章上没有详写裴令仪如何大义灭亲手刃逆贼,但她知道景明帝没那么好糊弄,而且景明帝自己开了弑父杀君夺位的头,亦格外赞赏敢于动手打碎昔日枷锁的女性,自然将事情经过如实汇报。
景明帝似乎早有所料,她听罢没有任何意外的模样,反而笑盈盈地问许知微:
“如此看来,裴令仪并非大义灭亲手刃逆贼,而是见大势已去借你之手弑夫复仇,还分走了你平乱的功劳,如此你也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