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且年少的楼怀清眉目温和，全身上下都是满溢出的活泼灵动，全然不见半点日后阴郁奸险的模样。
楼怀清客客气气地请走了那梁国质子，主动上前想拉着许知微的手邀她一同入内。
许知微不着痕迹的退开半步，让她伸手却落了个空，无悲无喜地望着楼怀清，眼中看似平静却暗藏波澜：
“楼女史小心，我天生神力又常年戍边，手上没个轻重恐伤了你。”
楼怀清微微一怔。
在此次奉命勤王的各诸侯中，许知微的兵马最为精锐，还在前有景明帝处决谋反罪人杀得人头滚滚、后有猛虎袭击的事后一箭射死那虎救驾。
明眼人都看得而出这位久在边关，原本名不见经不传的阳信公主的能耐。
何况许知微自入京以来备受景明帝青眼，不仅没在事情结束后被赶回封地，她带来的那三万精锐如今还被特许在京郊安营扎寨。
上一位入朝为官手握重权且还能驻军在京郊，与君王两不相疑的诸侯还正是她的母亲。
即便昔日阳信长公主许凌云过世多年，但现在一提及她，两股战战的人还是一抓一大把。
各方势力都怀着或试探、或讨好的心思找各种由头给许知微递了拜帖或邀约，想探探如今这位继承了“阳信”封号的小公主是什么性子。
许知微却一视同仁地推拒了所有邀约，难免在旁人眼中落个孤傲的印象。
再加上许凌云当年大杀四方的历史遗留因素，许知微如今的处境颇为尴尬：
她刚刚下车便被众人暗中打量的目光围了个水泄不通，看着她窃窃私语的人也不在少数，却无一人上前向许知微搭话。
楼怀清本想为许知微解围却没想到她会拒绝自己的好意。
但她想到市井中那些把许知微妖魔化的流言又觉得许知微此番举动亦在情理之中：
说不定，她从小过得就是被人畏惧、远离的日子，因而不愿与人相处呢？
楼怀清扬起一抹微笑：
“阳信公主初至京城，想来少有知交。”
“妾身听闻公主向来婋勇善战，勤王途中平定诸侯战乱，又在秋猎中射杀猛虎因而心生向往，欲与公主交游。”
“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她的语气、说辞，乃至于周身气质与前世此时几乎一模一样。
许知微见到楼怀清那张稚嫩的面容便想起前世自己初至京城，被楼怀清赞她婋勇善战的行为所感动与她交友，最终成为至交的种种往事。
她们也曾有过无话不谈的日子，也曾举杯痛饮、一同出游。
但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
陈国来犯，许知微请命出征大胜而归后，楼怀清提了一坛她亲自酿的青梅酒为许知微庆贺。
清甜中又带一丝香醇的青梅酒下肚，许知微当晚便发起了低烧。
她当时只当自己是劳累过度又自幼体弱，没把这次发烧当一回事，却没想到自己的身子竟然日益衰败了下去。
直到半月后她照例熬夜整理卷宗却突然吐血昏迷，才被查出早已中了慢性奇毒，无药可解。
许知微本不曾怀疑过楼怀清这位自己入京后唯一的友人，直到梁君病危，欲召质子回国继承大统。
梁君为了让齐国放心主动为那质子向景明帝请求齐国贵女联姻。
景明帝本不愿意应下这门婚事，楼怀清却放弃她在仕途上的大好前程，直言自己与梁国质子两情相悦，请求联姻。
许知微听闻此事后本想劝她不要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去嫁作人妇，最终却与楼怀清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直到楼怀清出嫁前夕，许知微才终于说服自己尊重她人命运不再劝她，但出于对昔日志同道合的至交好友的怀念，许知微到底还是携重礼登门为她添妆。
却没想到，楼怀清拒绝了许知微带去的礼物，还遣退一众侍从亲口告诉她：
许知微身上的毒，就是来自于楼怀清亲手酿的那坛青梅酒。
而这一切都只是因许知微不愿为楼怀清所用，助她谋朝篡位。
自那之后，挚友反目，两人都欲除对方而后快，对对方下手都半点不曾顾念半点旧情。
直到许知微最后棋差一招，万箭穿心而死的前夕，才终于在已然阴郁多疑的楼怀清眼中窥见一丝半点那曾天真无暇的少女的影子。
想到自己不久前的死状，许知微身上又隐隐泛起毒伤和着万箭穿心之痛灼烧五脏六腑的幻痛。
许知微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后那些幻痛拂袖离去：
“我喜清净，不欲与人交游。”
楼怀清紧追两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许知微和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略微停顿，稍稍回首：
“而且，我观楼女史根骨绝佳、下盘稳健，勤加锻炼亦能有射杀猛虎之能，何必羡慕我呢？”
毕竟她们前世，楼怀清正好在初春时节领兵攻城，送了表字为“山君”的许知微一个万箭穿心的结局。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射杀猛虎？
楼怀清怔怔地看着许知微离去的背影分外诧异，还有几分委屈：
“我......这么不招人喜欢吗？”
现任丞相正是楼怀清的姑母，她早早便被楼相看重接入相府，亲自抚养。
旁人不论是看着相府拥有滔天权势、欲讨好楼相，亦或者看楼怀清生的机敏灵巧，见之便心生好感欲与她相交。
在今日之前，楼怀清还真没尝过被拒绝的滋味。
......
靖安长公主好风雅，即便长期不在京城府中亦常年设有暖房培育各式花朵。
她此次设宴说是说赏菊，实则以菊花为主，府中四处摆满了各类花朵。
许知微被侍女引着自连廊而入直至花园，沿途所见俱是一片花团锦簇。
她前世亦曾参加过此宴，当时被乱花迷了眼自觉靖安长公主当真风雅，如今再看却觉得这花中似乎暗藏玄机：
寻常赏菊宴即便宴会主人有意彰显财力，因而以菊花为主，铺以温室暖房培育的各类花朵，但绝不会杂乱无章。
至少不会在梅、兰、竹、菊等一众以高洁闻名于文人墨客中的盆栽附近放上牡丹蔷薇，更不会在蔷薇众中放乡野间随处可见的牵牛花。
即便靖安长公主审美极佳，这些花草依她的摆法不显突兀，反倒有几分野趣。
但现在看来，这种摆法比起彰显宴会主人的审美与财力，反倒更像是一种传递信息的手段。
许知微刻意放缓脚步，一路细细打量那些花草布局却好似深入迷雾之中，直到被侍女引着入座都没有想明白其间究竟藏了什么信息。
而此次宴会也正与许知微前世记忆中一般无差：
众人寒暄后依次落座，却直到约定时间过了许久仍未等来靖安长公主的身影。
许知微前世此时被楼怀清带着与众人寒暄、交谈，不曾察觉到什么，如今推拒了一切社交置身事外，倒是看出了一些猫腻：
靖安长公主可是上到丞相、御史大夫，下到侍中都发了请帖，朝中自然无人胆敢拂了她的面子推拒宴会。
但如今席上丞相和御史大夫都不见身影，唯有她们家中的小辈坐在席上等候。
而楼怀清与御史大夫的长女却热衷于社交，像是接到了什么任务一般只顾活跃场中气氛、半点不曾提到她们的长辈和靖安长公主均不见身影之事。
一个时辰过去了，即便楼怀清极力活跃气氛、找话题拖延时间都无法缓解、安抚众人越发焦躁的情绪。
终于，景明帝身边大宫女云溪和靖安长公主府上长史匆匆赶来，言靖安长公主应陛下急召入宫议事，令诸君自便。
原本见云溪进来才终于安静下来的众人脸色空白了一瞬，随机纷纷交头接耳，场面远比先前更为嘈杂：
心思浅的孩子们眼睛瞪得像铜铃，恨不得抓着个人就问为什么；更多久经官场的老油条则是面色凝重、只觉山雨欲来风满楼。
许知微轻轻抿了一口自己面前金樽中盛放的果酒。
好巧不巧，这正是她曾经最爱喝的青梅酒。
许知微喝到熟悉的味道才往楼怀清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独特的香醇却又清爽的青梅酒，她只在楼怀清那喝到过，据说这是楼怀清近几年自己琢磨出的独特配方、绝不外传。
连续两个巧合叠加在一起，是否也能说明楼怀清也和自己一般得了机缘重活一世？
楼怀清自入座后便频频望向许知微的方向观察她动向。
许知微那一眼望去，正和楼怀清四目相对，清晰地看见了楼怀清那双清澈又好奇，还带有些许困惑的明亮双眸。
这样一双眼睛，看上去着实不像是重活了一世的模样。
许知微微微颔首，暂且按下了心头疑惑：
楼怀清尤善交际，和靖安长公主的关系还算不错，会将自己钻研出的酿酒方子献给她也是有可能的，暂且当这只是巧合吧。
许知微不打算和楼怀清深交，楼怀清却没打算放过她，眼睛一亮便想和她搭话。
许知微与她斗了那么多年，一见她那表情便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
她正打算抢先一步开口堵住楼怀清的话匣子，余光却瞥见身边一团粉蓝色身影微微一动，于是许知微又端起酒樽专心喝她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