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百里路云和月……”
动作放缓,如行云流水连绵不绝。
“莫等闲!”剑光忽然一闪,长剑急转直下,随着念尘一跃腾空、旋身而落的动作,指了四周所有人一遍,“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众人被这动作一惊,纷纷拍手喝彩。
喝彩?
念尘的唇边斜起轻蔑的弧度。
又是一个长剑指天,垂坠直落。
“靖康耻,犹未雪——”
听见这一句,霖若的力道不自觉地加大了。当时赵息教她这曲子时,很是伤怀地描述了当年冷狄格伦山最后一战,那是南昕王和彦靖都不愿提及的过往。“北上合兵原有雄师百万,据守晋州时仅剩三万,战败生还者不过三百八十四人,我赵息诚然不是爬尸山、浴血海的死战将士,可我死里逃生而这样卑鄙地苟活于世,是为见证、为记录,良将义士如何肝脑涂于北地,却为奸佞虫豸戕害至兵败蒙羞——还要睁眼看着同袍以血肉所护之地被割让、豆蔻华年而未及笄的公主北嫁、流民饿殍一路由北南逃,更要看着梁京人如何歌舞升平,不知国耻为何、国难为何、国殇又为何!”
许是昔年惨状历历在目,赵息叹息一声,从锦袋中抽出一支色泽纯润的翠玉笛。玉笛一出便有人惊道:“这便是丝竹墨客的竹髓?果然好玉,苍翠如雨后鲜竹。”
赵息只是谦逊一笑,执笛便吹起来。笛声清脆如环佩相扣,与琴声一道奏着这凄郁悲愤的曲子,沉痛外又兼有盈盈欲碎之感,直叫闻者心忧。
念尘自是感慨万千,回身悬剑时,对赵息点头示意。
狄戎南下而犯时他十五,意气风发的监国皇子,总以为能凭一己之力扭转两朝衰颓的国运;朝师兵败时他亦不过十七,深知朝野之颓败,置身常中必无力回天,故离京而去,云游四方;如今弱冠有二,他在莽中声名鹊起,而当年受犯之耻不但未雪,甚至快要被京中之人遗忘了。
长城千里,早已从内部朽溃,他要如何才能将其重铸?
“臣子憾,何时灭?”
他那未成年的小妹,母妃早夭,芫妃苛待,十四刚满,出塞和亲。如今生死未卜,音信全无,不知是否和当年的明妃一般终日饮泪?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贺兰山所在地为晋州,早已沦陷。狄戎在那里烧杀抢掠完,又行安抚绥靖之策以图民心……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涔镜分别向南昕王和彦靖点了一点。
当年十八岁的彦靖披挂上阵,与南昕王同往北地合兵抗狄。纵是父子二人奋勇杀敌,连收十城,仅率残兵三万,便将狄戎精兵悍将的十万铁骑挡于晋州关外近一年,却不想粮草辎重被沿途官吏层层盘剥,军需供给拖沓,将士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最终军心溃散,铩羽而归。议和后,纵是得了献帝封赏,彦靖依然以丢城为罪,自请驻守北境。
南昕王眼中渐渐泛起了泪光,但面不改色地举杯冲念尘示意,而彦靖终究年轻气盛,面色铁青地随昕王一同饮下杯中物,捏着杯盏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青筋暴起。
龙吟阵阵,弦响幽幽,笛声泠泠,似乎将这奢华无两的垂雨厅变成昔年的风波亭,而厅中那个长剑指天的身影便是仰天长啸、悲愤泣血的岳武穆——大丈夫英雄一世,当血染沙场,却为奸佞所害,壮志蒙尘。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男子如松如玉,长臂挥剑,身似蛟龙,声音清朗悲郁,墨蓝的衣袍随一招一式掀动,扬展如翼,猎猎生风。
“朝天阙……”
随着最后一声意蕴悠远地响起,念尘的动作也停了,闭上眼,将剑收回面前。
一时间剑气四溢流转,烛架上的蜡烛也终于全部熄灭,只剩殿中四角的烛架还有红烛未熄。先前流光溢彩的垂雨厅黯淡下去,那些晶莹的垂珠在橙黄的烛光照耀下,仿佛殉国将士们的眼睛,一只只瞪圆了垂下来,看着在场的所有人。
念尘睁开眼,凛凛然不可直视,如岩下之电,似烈冬之冰,和面前的涔镜一般亮若秋水;挺毅如削的面容仿佛凝了千年寒冰,冷峻无比——和素日里以宽厚亲和示人的七皇子简直判若两人。
念尘十三岁议储、十五岁监国、十六岁开府册为昭王,师承才高八斗的“小令君”孟侍书,曾与当今内阁首辅、次辅共商国事,也许是因为如今的念尘被撤了王位封号、总以莽中闲人自称,世人便当了真。这一支剑舞惊心动魄、壮同激烈,舞得在座之人如梦初醒,终于想起面前这位,曾是个世无其二的少年才俊。
念尘双手持剑柄,对霖若的方向欠身以答谢伴奏。
霖若忙站起身,隔着屏风向念尘的方向福身,又道:“虽在屏后不能窥见七皇子剑舞,但想来自该是‘??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3】
“三公主谬赞。”念尘笑着接过朱雀抛来的剑鞘,收好剑,垂头向霖若道,“《满江红》虽说词句慷慨激昂,但这支曲子却凄怆,三公主能把这份悲郁弹奏出来才是难得。”
“七弦琴原本就声音沉郁,臣女不过是借了琴声之便,又幸得赵公子以笛声补救,这才没闹出笑话。”霖若说罢,又福了福身坐了下来。
念尘笑了一下,对赵息也欠身答谢:“诚然,多谢赵小侯爷妙音。”
赵息举杯起身向念尘道:“息一向慕七皇子英名,却恨始终无缘结识。今日见君舞剑吟诵,恍惚竟似岳武穆显圣,此杯——”仰首一饮而尽,“便是息谢七皇子点醒,曾经的腥风血雨切不可为春花秋月粉饰遮蔽。”
念尘忙回到座位上还了一杯酒:“我亦素闻赵小侯爷通晓音律,一琴一笛绝世无双。如今有幸得闻君半阙笛曲,不由感叹‘京城第一公子,丝竹墨客赵息’,果然如此。”
南王妃细眉一挑,笑道:“殿下舞剑一绝,言兮善音律,方才一曲可谓珠联璧合了。”转头向南昕王道,“王爷您说呢?”
南昕王泪意已退,微笑道:“七皇子这一舞看着让我想到数年前同我儿于北地九死一生的场景——如今旧耻未雪,我却在此宴饮众人,实在惭愧啊。”说着又向赵文侯道,“言兮才华横溢我早对孟吉夸了千遍万遍,可这老顽固偏生不愿让言兮入仕,倒愿意让他来王府指点小女琴艺,真是可惜。”
“旧事经年,归卿怕是早已忘记,倒要骂我这个记事的老顽固?当年我儿任性离家,也是多亏你父子二人关照,才能留得性命南归,他那点小聪明,成不了大气候。”赵文侯说着朗声笑道,“至于指点三公主,如何可惜?你我自幼相识,数十年的情分自是要由儿女继承。”说着向霖若那儿一看,“何况教学相长,三公主天资聪颖,想来言兮也能受益匪浅。方才这琴笛合奏,颇有龙凤相和之感……”文侯笑意更甚,举杯对南昕王道,“归卿兄,话已至此,不若你我亲上加亲?”
在座宾客正饶有兴味地听各位相互夸赞,听赵文侯一句不由都惊呼一声。
南王妃忙笑道:“三公主尚且年少不经事,两家便是要结秦晋之好,也还是缓一缓罢。”
南昕王和赵文侯只是相视一笑。
念尘侧头低声问朱雀:“文侯说旧事经年,是说自己从前不得父皇重用之事?”
“大约是如此。”朱雀轻声道,“记得仲裁说过,正是因为文侯觉得如今世道大材难堪用,才不愿独子修学入仕。”
念尘便又去打量赵息,后者正若有所思地盯着霖若面前的画屏,觉察到念尘的目光,便冲他点头微笑。
朱雀见状,阴阳怪气道:“看来阁主安排赤朱去做的事,果然很有必要。”
念尘不动声色地端起酒杯遮住脸。
这时候辕麾举起杯子走到了念尘身边,小声笑道:“尘弟对三公主上了心?”
念尘忙站起来敬了他一杯酒,并不正面回答,只是笑着反问道:“皇兄觉得不妥?”
辕麾又笑:“你皇嫂出生汴州小户,所以父皇放心指了她做我的太子妃。而南宫家世代煊赫,已然与夏侯氏结了亲,若再与皇家联姻,恐怕父皇会觉得难以制衡。”
对视之间念尘意识到,他说的难以制衡未必指的是王府,却也一定不是他外祖家夏侯氏,更有可能是自己。
念尘笑得磊落,拎起酒壶给两人又满上,举杯敬道:“皇兄实在多虑,弟弟我如今既无王位,又无封地,不过是闲云野鹤、散人隐士。日后皇兄登基,我若能得封偏远弹丸之地便已是无上荣幸,就算南宫家愿与我结姻,他们也得不到什么权势好处。”
辕麾饮下酒,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不过说起与王府结姻,母后也姓夏侯,与王妃是堂姐妹,听闻王府的这位二公主自幼便是被王妃当未来国母教养的,可惜我与之无缘。所以比起有狄人血脉的三公主,或许这位二公主更适合尘弟啊。”说罢伸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又把他按坐回去,自己转着酒杯离开了。
念尘目送他离开,咬着牙手伸到背后,向朱雀攥紧了拳头。
朱雀笑了一下,却抬眼去看赵息,微叹道:
“多情只有春庭月……”【4】
-----------------------------------------------------
【1】重檐歇山顶、以七为数都是仅次皇家的建筑最高规格。明黄琉璃瓦和金饰在冷朝是皇家独用,太祖特许南王以示亲厚。
【2】白居易《花非花》。
【3】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4】张泌《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