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诀:长生蛊
拾壹:是夜良宵惊初见
锦庄之乱方过,太子失踪不过半月,金陵仍沦陷着,京中却早已没有了紧张的氛围。
树梢头,黄昏后,衣香鬓影,秋波暗送,士与女互赠芍药。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茉莉夜来香,它们的馥郁芬芳的香气和歌姬的软声轻唱混在一起,交织成情人们在这星空下的,仲夏夜之梦。
街市热闹,小摊子上除却织女的五彩丝线和七孔针,还有节日闹市上不可或缺的玩意儿:糯团糖糕酸枣串,画扇团扇油纸伞,首饰灯烛点花灯,面具脂粉花纸船。
乞巧节和上元节一样,皇城中的宫人们可外出与普通百姓一起热闹,百姓也可以借此机会进皇城看看,故而四大城门的守卫不盘查出入之人的身份,但宫中巡防的十二卫每刻三巡,所以这些年来也不曾闹出过什么乱子。
而在这日不必掩面的女子,趁着良夜走上街头展示着自己的姿容,有些少女更是袅袅婷婷走入皇城里,心里揣着遇见王公贵族甚至皇家子、从此一朝飞枝头的玫瑰色的梦。
霖若不愿叫府中人知道自己去了哪里,又不愿让人瞧见自己的脸,所以没有乘车,而是蒙了轻软薄透的冰纱,慢慢地穿行在这甜蜜的喧嚣中,顺着街道往皇城去。
人影绰绰,相去不远的灯火阑珊处,有熟悉的身影,鸦青色暗纹绉纱罩衫套着白玉色里衫,是许久不曾见过的赵息。
眨眼间,他身边的女子转过身,手里展开一把画扇向他走了两步,袅袅娜娜行如烟柳扶风。
双目含笑,温柔沉静。明明尘中人,却无花尘气。
……果然五分相似。
霖若可以听到她用温柔的嗓音道:“这扇子上画的墨竹,不似寻常摊上见到草草了事的斜弱歪竹,确有几分骨气。”
赵息垂眼,含笑点点头:“是了。”
霖若便低下头三两下没入人群中。
分明去皇城有更近的路,她却偏生不自觉地选了这条途径闹市的,心底确实是在期待些什么的。
可在这七夕夜于万千人中见到了那人一面,不过也只是如此。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东华门,霖若继续恍惚地被人群簇拥着往皇城中走。百姓们叽叽喳喳三五成群地分散在这偌大的皇城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色。
“月娘,莫要把脖子探这样长,若是遇上了哪位皇子公主,可不是要笑话咱们不识礼数?”身旁有个婶子在笑着训斥自己的女儿,“这样还做梦嫁进皇家呢?”
“娘!都是女儿幼时胡乱说的了,又拿来取笑!”月娘羞得双颊绯红,不住□□手里的团扇,“月娘哪有那么好的命,能入了那些目无下尘的皇子们的眼!”
目无下尘的皇子们?
霖若望着她们,便忽地想起那位在南王府寿宴上替她解围的七皇子,他应该是平易近人的吧。说来先前南昕王提起过,今上有意与王府联姻,如今看来月樨应该是要嫁给七皇子了,而她大约也赶不及喝上一杯喜酒。
这样也好,月樨自小就是被当作未来皇后养的,先前太子娶妻之事便让南王妃愤懑许久,如今情势下七皇子当是将承大统之人,若真得嫁与他,也不辜负月樨这些年吃的苦。
霖若想着便笑了一下,离开人群,往东南角去了。
她幼时随南昕王入宫贺寿,曾与彦昶四处游荡,在花园北角找到过一片竹林,清风拂叶,让她惦记了多年,甚至去岁笄礼觐见时还特地去看了一次。修竹青翠,流水潺潺,像有人掬了一捧蔚山的竹海带入皇城。
师父既说是要去访故人,也许会去那与故地相似之处。
石灯昏黄,照得本就没有行人的石路更加幽微,偶有阵风吹来,竹叶飒飒响着,似有人低语。霖若一向胆子小,此刻却不怕,周身竹海熟悉得像回到了蔚山,便摘下面纱来深深嗅着竹叶清新的味道,放轻步子往小溪边的八角亭走。
“什么人?”
霖若吓了一跳,抬头往发声处看。她被石路尽头的几盏石灯环着,而八角亭只悬了一盏陈旧的竹灯,那昏暗的光下远远看去只能分辨出一坐一立两个身影,忽觉不妥,转身便想走。可谁料坐着的身影登时站了起来,点地一跃便落在她面前,堵了她的去路。
她抬头,两人皆是一愣。
霖若到如今所见青年男子不过彦靖、彦昶和赵息三人,一人如劲松修柏,另外两人并称琳琅连璧。而眼前此人丰神俊朗自不必说,比那三人更多了些不怒自威的贵气,尤其那双微红的凤目带了隐隐水光盯在她脸上,只叫她浑身僵直,挪不动步子。
她不知自己那张清丽绝妙的脸在灯火下也让对方屏息,只垂下眸子道:“臣女……”
“三公主?”对方似乎认出她的声音,打断她,“南昕王家的三公主?”
霖若惊讶地抬眼,声音倒好似听过,但又确信自己不曾见过此人,便也不去应他,只点一点头便要走。
对方又挪步挡住她,却做了个揖道:“三公主,方才唐突了,在下七皇子念尘,不知三公主还有印象无?”
七皇子?之前才想到此人,便在这里遇到了?
霖若心中一动,仰起头又看了看他,脸上一红行礼道:“臣女见过殿下,方才惊慌之余失了礼数,殿下见谅。”
念尘便伸手去扶:“是我阁中人出声惊扰,三公主不必行此大礼。三公主如何孤身一人在此?”
霖若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手,只笑道:“臣女今日只想入皇城凑凑热闹,转转悠悠竟迷了路,方才寻到此处,不想搅扰了殿下。”
念尘一听便知她在说谎,面上却仍挂着亲切的笑容,继续盯着她那张脸。他的眼睛黑得像点水磨开的浓墨,这目光炽热,霖若被盯得茫然,只觉得身心像一块饴糖化在这炎热天气里般,即将融化在这注视中。
余光里有一只巨大的飞蛾,直勾勾地撞进了灯罩,很快就被火焰灼烧得痛苦地上下扑腾,伴着鳞粉被点燃的火星和焦苦的气味,霖若仿佛听见它死前发出了一声凄厉懊悔的尖叫。
灯罩中的爆燃声平静下去,幻听的尖叫也消失。
耳边只听得念尘轻声道:“横烟眉,水杏眼,丹朱唇,凝脂脸——看来三公主画像倾人之事绝非谣传。”
霖若大窘,如梦初醒般抬手遮了半边脸,另一手伸进袖袋中寻面纱,慌乱之下却没抓住,冰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被忽地掀起的一阵风连着些枯叶碎草卷出一丈远。
念尘便又笑:“我看民间女儿家今日游皇城都不遮面,三公主又为何要如此拘礼?”见霖若实在困窘,便叹了口气侧过脸去,“既如此,我不看就是——三公主方才说迷了路,可要我带你出去?”
霖若便回头去看八角亭,果然那身影还站在原地,于是问道:“殿下既是与人有约,臣女自己寻了路出去便好。”
念尘便冲八角亭挥了挥手,等那人行礼离开了,这才转身对霖若道:“那是我萦雪阁中人,方才来向我汇报些事情。”说着把手伸过来,“三公主既不愿旁人窥见,不妨宽心随我来,我自小长于皇城,知道如何避人耳目。”
他瞥见霖若仍旧犹豫不决,便轻声笑道:“并非我多事,若让三公主不小心游荡去了御书房,可要出大事的。”
霖若心下一紧,忙牵了他的袖角道:“御书房怎么?”
念尘见状更确信她此行是要寻湍洛的,想起湍洛他心中虽是悲戚,面上却不显出来,只叹了口气道:“今夜皇城中鱼龙混杂,御书房戍卫森严,我只是不愿三公主被误伤。”
霖若便宽心,松开手道:“既如此,请殿下带路便是。”
念尘便抬手向小溪一指:“这边请。”
“臣女从前有幸随父王入宫贺寿,与哥哥到过此处,及笄觐见时亦来过,只可惜至今不知该如何称呼此妙处。”霖若抿着唇抬眼望向面前的小溪,原本是凿开的渠,可水一旦流起便是生活的小河,水清而有鱼,面上偶尔漂了几丛浮萍,细碎的紫花绽开。
“确是个妙处,我亦常来小坐。不过此地倒没有什么雅名,有竹有溪,故称‘竹溪馆’。”念尘说着回身问道,“似乎女儿家喜欢花园多些,此地太过幽静简素,三公主为何喜欢?”
霖若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臣女每年要去蔚山修养数月,此处修竹蔚然、溪水琮琤,清风拂面时只觉身临蔚山竹海,臣女觉得亲切。”
念尘闻言顿觉戚然,迟疑地踏上架在溪水上的那座小小白石桥,站在桥顶回身望着她道:“此处与蔚山,果真如此相像?”
“是啊,殿下既喜欢此处,且来日去蔚山亲眼一观,那漫山竹海碧波万顷,定叫殿下流连忘返、心旷神怡。”
念尘不答,定定地望着她。
霖若便有些害羞,垂眼微微抿着嘴笑了笑,右手轻轻提起衣裙一角。
白石桥一阶阶通向他,她迈出一步,却觉得这场景像极了——
“鹊桥。”念尘突然开口道。
霖若的心事被戳中,忽地抬起头红着脸望他。
不知怎的,一时间两人只是沉默地对视,眸子里盈盈地分明都是对方的影。
两下无言处,晚风起。
梁京的七夕自是热闹非凡,可南下至杭州的民众却是惴惴不安。
传闻慕容翎听闻金陵之乱后,辞了蜀山客欲还金陵帮父亲守城,没成想刚过洞庭湖便接到慕容沛的死讯,立刻往杭州去了。因自锦庄起事,杭州府新设了不少关津,而丝毫不知自己身上也背了搜捕令的慕容翎被卡在了杭州城外十里的小关哨前。守关的兵士例行要查他文引,一见他面容只觉似曾相识,再一看便惊觉此人是今上圣谕要捉拿的慕容翎,忙问:“阁下可是金陵慕容公独子?”
慕容翎便点头:“在下正是慕容翎。”
兵士虽未亲眼目睹慕容沛之死,但那日情状早已传遍杭州城,便动容,小声劝道:“公子可是要去替慕容公收殓送终?万万不可!今上飞令早已传至锦城,要捉拿公子、押解入京,如今在苏杭亦有公子画像,否则我一小小戍卫如何认得公子?公子还是快往金陵去投奔锦庄罢!”
慕容翎闻言便皱眉道:“我慕容家世代忠君,家父更是为国尽忠而死,如今家父身首异处、尸骨未寒,你教我如何能弃了他去投奔乱臣贼子?”
兵士便怅然道:“公子以为慕容公是因何而死?今上明知公之忠义,却责他私养府兵而治了死罪,慕容族人也遭株连——锦庄之人还曾去劫过刑场,慕容公是托孤于张氏父子后才从容赴死的……慕容公的遗骨已被锦庄人收葬于西湖畔,苏杭二地想来不日也会为锦庄所收,公子何不忍了这一时以待后日?待锦庄入主杭州城时,公子自可让慕容公魂归故里。”
慕容翎呆愣片刻,只道:“一人之言不可尽信,而我既已至此,必要去祭了家父。何况家父早年与今上交好,今上又如何会摒弃昔年旧友?”
兵士见他如此执拗,心知再劝无用,又不忍他只身犯险,叹道:“公子既欲此刻尽孝灵前,便请换装易容,待我换哨时与我同行入城。届时我冒昧称公子是我表亲,未申两时的西门戍卫是我挚友,想来不会为难。且今日七夕良夜,城中热闹,公子可趁乱去湖畔探查——但还望公子千万早些离开此地,前往金陵。”
慕容翎见他为自己做了这好些打算,心中微动,问道:“我与足下素未谋面,足下又何必为我犯险?”
兵士北望叹道:“昔年慕容公游西湖,曾救起一溺水小儿。”他说着面色凄然,顿了又顿,才哽咽道,“那是我幼弟,他后来应征北上,战死青州。”
慕容翎便叹道:“当年朝师战败,并非今上之过。”
兵士便不再言语。
两人待到黄昏时分才离开关哨。慕容翎走前用匕首将衣衫划破,又在路边将全身上下滚得灰扑扑的,这才与兵士一同上马往城门赶。
西门的戍卫一听兵士说带乡下表弟入城探亲,果然没有为难他们。慕容翎入城后则立刻回身去看城门边的榜帖,只见最新的那张上赫然写着“慕容氏翎”四字,登时如置身数九寒天。
“公子。”兵士见他如此,忙伸手去拉他,另一手牢牢牵着马道,“城中非急务不得骑马,公子且快低头随我回家。”
慕容翎怔忪片刻便轻笑起来,指着那文牒上的画像对他道:“这画像是仿着我及冠那年入宗祠的像画的,连玉冠襟领的纹样都一样。你可知我家宗祠平日里唯有慕容族人可进,而今……慕容家当真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