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言消弭,影怜知道自己这话终究达成了目的,可心中如锥刺针扎,又酸又痛。
慕容翎扯了扯嘴角,像是笑了一下:“这便是说,若眼下求娶姑娘的是昔年慕容独子,姑娘便不会这样百般推诿?”
“……是。”影怜说着闭上眼,又像是为证明自己所言由心,睁开那双清亮的杏眼,里面月影灯影皆揉碎成两池潋滟,虽笑着,却又似蒙着泪,“若还是峨眉初遇那年,便是为公子执笤洒扫,我亦乐在其中。”
慕容翎笑着问道:“传闻中冷情孤高的苏姑娘,当真会是这样的人?”
影怜也笑着看他:“传闻何足信?公子说知根知底方可结为夫妻而不疑,我便把真相告知公子:西泠乐姬苏影怜,便是这样一个拜高踩低的俗人。”
慕容翎看着她,许久被自己溢出眼眶的一滴泪惊得飞快低下头去,双手轻轻托起影怜那只说话间已经肿起来的脚,又轻轻揉了一下,轻声道:“那年姑娘伤的也是这只脚。”
影怜笑叹:“果然了,崴了一只脚,往后便总要崴在这只脚上。”
慕容翎没有说话,探到错位处,飞快地用巧劲将筋骨掰回。
影怜吃痛,那些蓄在眼里多时的光影终于趁势化成泪珠簌簌落下。
隔着轻薄罗袜的体温远去了,慕容翎起身,拱手向她行了个礼,道:“如姑娘所见,在下箭伤好转,已能起身行走,明日便可动身离开。”
影怜知道他没在看自己,也就不去管那些横七竖八淌了满脸的泪,道:“公子不必急于一时,五日后西湖赏荷,城中人的眼睛都放在我那条画舫上,会有人趁机来冷烟苑接公子出城。”
慕容翎轻笑一声:“原来姑娘早已为在下安排妥当,感激不尽。这些时日蒙苑中上下关照,此等恩情,来日定当报答。”像是知道影怜会开口回绝,他特地又补了一句,“尤其张姥姥看顾之恩。”
他要报旁人的恩,她自然拦不住。
影怜便轻声道:“愿公子此生平安顺遂。”
慕容翎没来由地觉得这句祝愿好笑,垂着头低声笑了一会儿才又施礼离开。
影怜终于卸了力,双手抱膝坐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一瞬间她有伸手唤他的冲动,甚至连手都探出去了,可下一瞬便被另一只手死死捏回来,紧紧摁在胸前。
也不知这样坐了多久,影怜的手腕被自己捏得紫涨,还是匆匆赶来的张姥姥给她披上薄衣才将她唤回。
“我方才见慕容公子神色哀戚,便问了一句,他只对我说他不日便要走了。”张姥姥捧着她那泪水涟涟的双颊,愁道,“囡囡你为何不出言挽留他?”
影怜垂眼笑了一下:“姥姥,我又崴到脚了,好疼啊。”
“我这几日冷眼瞧着他分明是对你有了情谊,怎的又……”
影怜这次望着她笑道:“姥姥,我疼。”
张姥姥给她揉了揉脚踝,心疼道:“从前医鬼给的药油还在,我去寻了给你擦一擦罢。”
言罢起身要走,影怜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可怜兮兮地哭起来:“姥姥,我真的好疼啊。”
张姥姥仿佛看到花离病逝那日跪在她床前涕泣不已的影怜,那时她见到自己的第一句话也是“姥姥,我疼”,心中更觉不忍,抱着她安慰道:“好囡囡,没事,姥姥去给你拿药油,擦了药油就不疼了。这慕容公子若真是心冷如铁也无妨,囡囡这样的好样貌,不必单单记挂他。”
影怜在她怀里蜷着又哭又笑,嘴里的话支离破碎:“我夜夜去看他,他能感觉到……他记起我来了,向我坦明心意,他竟说他对我有情……他说要三书六礼来娶我——他说……三书六礼——他不曾因为我身在烟花之地而有何……他不觉得我卑鄙轻浮……他……”
张姥姥听得云里雾里,松开手见她神色怔忪迷乱,便在她人中掐了掐,待她双目又现清明才问道:“既如此,为何你二人都这般失魂落魄的?”
影怜的神志清醒了,笑着又流下泪来:“我回绝了他。我让他信我对他无情无心,我让他信我嫌弃他如今境遇,我让他五日之后便走。”
张姥姥惊得说不出话来。
影怜扶着墙趔趔趄趄地站起来,逼自己用扭伤的脚撑着地走了两步,疼得她泪流不止却又觉得莫名快慰。她伸手碰了碰廊下悬着的空鸟笼,笼门大开:“他并非凡鸟,有朝一日定能振翅而至火燎九州,不是我这金纸糊的笼子能囚得住的。”
张姥姥恍然大悟,忽地又惊又怒,几步上前质问道:“你何时联系了锦庄?”
“前日挪了玉茗,晚上便有人飞鸟传了个地址,昨日递花笺时我便让张妈妈递了去。”影怜笑道,“姥姥你说好笑不好笑,那人带回来的信竟能用我的雕版解出来,锦庄一直知道冷烟苑做消息情报生意的事。”
上一刻还在她怀里哭疼的姑娘此刻却如此陌生,张姥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花娘子与张瞬有来往,锦庄自然知道冷烟苑的暗线,可花娘子传递消息是为在乱世自保,传与你时也是望你能织网以保冷烟苑,可如今你却用这些消息……拨弄风云?”她越说越觉得痛心疾首,道,“我起先还以为你是因对那小公子有心才甘冒风险藏匿他于此,原来你一直在排兵布局?昔日慕容公与花娘子有恩,如今小公子走投无路,本可在这苑中避世,你却要将他推至那风口浪尖去送死!”
“避世?如今天下乱局,人人都深陷局中,四海之内哪有桃花源可供人避世?”影怜笑着问道,“何况我夜夜去探看他,总见他睡不安稳,梦中又哭又喊,每一句都是对他父亲族人的愧悔、每一句都是对他自己苟活于世的厌恶!姥姥你自己也见到过,提及慕容公、提及慕容氏的每时每刻,他那双眼睛里含霜带雪的光,和猎杀时的鸱鸢有何不同?锦庄得他、金陵得他,一切都将与如今情势截然不同。我救他是为昔年之恩,是因数年之情,是为助他洗冤雪耻,更是为信天下大义!”
她说着又撑着伤脚走到张姥姥面前,伸手拉住她,眼泪因痛越涌越多,眼中却益发雪亮:“姥姥以为自花娘子走后,我苦心经营冷烟苑是为了什么?花娘子养我、育我,程先生救我、护我,而我在消息往来中得知,有这么一个人把她们都害了,你猜我会想做什么?我应当做什么?更毋论他对其他望族名士如慕容公所做之事。倘若这人对故人的利用戕害当真换得他曾允诺的天下太平,说成是小恶不掩大善亦可将就揭过——可他上位后世道如何,姥姥是过来人,难道不清楚?如此负心薄幸而背信弃义之人,如此置百姓万民于不顾、放任九州生灵涂炭之君,他难道不该死吗?!”
纵是在天高皇帝远的冷烟苑,她这番谋逆之言还是叫张姥姥的身子颤了颤,忙伸手往影怜的嘴上一遮:“花娘子不愿将从前之事告诉你,便是不愿让你心怀仇恨。你若真希望那位不得善终,为何非要指望名不正言不顺的锦庄?为何不是萦雪阁?”
影怜轻轻推开她的手:“萦雪阁?那位阁主是谁,姥姥不知道?七皇子便是天纵英才,当真有能力还百姓以海晏河清,可他能、他敢背上一个弑父杀君之名吗?” 她说着苦笑一声,垂眼敛去眸中刀光剑影,“话已至此,我也不必瞒着姥姥了,从前我发觉锦庄之主于我这寓于一室的乐姬亦是远在天边,所以勤修音律歌调、诗文棋理,以求有朝一日因这花名得诏入京侍宴,在宴上伺机了我夙愿。若我死前得见昏君血溅明堂,再次见到花娘子之时,便是她责我骂我,我亦不至愧不敢言。”
张姥姥听得心惊肉跳,抓着她的手道:“这些年我知你明暗两线都牢牢握在手中,只觉你辛苦,你竟一个人默默盘算这天大的事?如何连姥姥也不告诉?”
影怜面上从容恬淡,轻拍她的手以示安慰:“此事我一人所谋,所图不成自当一人担责。”
她犹豫了一下,抬头时泛红的眼角还是划下清泪来:“我一己之身死不足惜,儿女情长更不值一提。我知慕容公子心中所想,自当成全他,亦是成全我。”
张姥姥拿出帕子给她擦脸,叹道:“你二人若当真所求一致,又如何不能结为同心、互相扶持?你又何苦这样伤人伤己?”
“眼下他羽翼未丰,我亦无力自保,我于他只会是软肋掣肘。”影怜盯着那缺月升至苍穹之顶,轻声道,“待来日他立足行稳,我的暗线也如蛛网密布、能保全冷烟苑乃至杭州百姓,若我与他有缘,自当再相见。”
八月初一,文人雅士聚于西湖,登画舫游湖,伴清乐赏荷。所有人诗兴酒兴齐发,得了不少佳诵华篇。宴会尾声,湖心最后一拢荷花被尽数采下,其间有一枝红白双色,世所罕见,众人一致同意献与宴会主人苏影怜。每次宴会影怜都只在楝花间中奏乐清唱,这次倒难得从珠帘后现身于人前,手捧双色荷花盈盈欠身致谢,惹得众人抚掌惊叹,从此影怜又多了一个芙蕖仙的名号。
传言随行画师将这持花美人绘于绢上,回家后又特地重金购了十尺藕丝所织的菡萏绸,将此画绘作三份,一份赠予冷烟苑以答谢影怜宴请,一份藏于画室时时观瞻以求灵感,最后一份却不知去向。直至三年后锦庄正式入主苏杭,庄主张承溯的随从醉酒后说在年前重建的慕容府中见过,言说双色花绮丽难见、美人清丽如天上仙——可第二日酒醒后,这随从只道自己酒后胡言,那画上人他是在民间流传的赝品副本上看到的,并未亲眼见到原作。
然而传言终究是传言,醉语亦当不得真。
赏荷宴结束后秋雨如愁丝,影怜在宴上饮了些酒,脚伤亦未愈,踉踉跄跄地冒雨走到密室,果然人去楼空。
按照先前密信所言,来接慕容翎的是张承溯本人,张姥姥说她远远便听到密室中有争吵之声,一度担心苑中其他人也会听到这密室里的动静。
“但他终究跟着走了。”影怜坐在那纱帐中喃喃自语,秋雨寒凉,打湿了她的衣袖,紧紧贴在皮肤上像一层冰做的壳。她忍不住双手抱臂,轻轻搓了搓。
她抬眸向站在门口满脸疼惜的张姥姥故作轻松地笑开:“走便走了,这屋子终于可以洒扫一番,继续我的消息往来了。”
影怜站起身轻轻哼着方才宴上弹的曲子,也是二人诀别之夜她练的那首。那夜她一早便知道慕容翎站在窗外,特意弹完整首才推窗和他说话,便是为让他当完整听这曲子的第一人。
宴上众人皆通乐理,听完皆是赞叹不已。席间有一老生老泪纵横道:“此曲轻盈磊落,颇有从前花娘子之风,可我从未听过。”
影怜应道:“先生好耳力,此曲正是花娘子生前所著最后一支。上月城中戒严时我亦得闲,便将这些断断续续的节阙补缀完善,终成此曲,也算全花娘子生前所愿。”
众人扼腕又感叹了一会儿红颜薄命,老生也拭泪道:“方才姑娘奏曲,我恍惚间又见昔年佳人于楝花风中素手弄弦,果然是花娘子之曲。多谢姑娘让我这年过半百之人又见从前青葱岁月之景。”
在座皆是相识,都知道老生曾倾慕花离多年,乃至孤身至天命之年仍未娶妻,叹息间有人问:“此曲清妙,定能流传世间,我们也当填词以传唱——不知此曲可有名?”
影怜正要答曰尚无,却想起那夜慕容翎闻曲后所言 “轻盈有凉夜落花之感”,沉吟片刻,便出声道:“此曲名为……‘钱塘花影’。”
“《钱塘花影》……好名字呵。”老生举杯踱至船尾,向冷烟苑所在的方向以酒浇地拜了一拜,“斯人已去,尚留佳曲如芳魂香影,昔年钱塘旧识也得慰藉。”
情之所起不知所终,这样魂牵梦绕一世,较于始乱终弃,可也算一种善终?
影怜哼着哼着,在镜中窥见熟悉而苍白的脸,这才发现自己又在流泪。
她坐在镜前自嘲一笑,拭去眼泪:“镜中何所似?钱塘一老翁。”
柜上还放着自己拿给慕容翎的药膏,盒子上青花描的枯荷自然和他来前一样。影怜因为拨弄琵琶而泛红微肿的手指抚上那冰凉的瓷面,轻轻拈了起来。
盒子轻飘飘的,看来他没少被蚊虫烦扰。
影怜想起他白玉似的颈子上确实总有几块红斑,手腕上也有不少红点,觉得滑稽,摇着头习惯性地轻轻晃了晃空盒子。
有清脆的声响,仿若软玉轻叩。
影怜愣住了。
她紧紧闭上双眼,像是怕看见什么东西,用颤抖着的手打开盒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睁眼看过去。
果然那膏体已用尽,盒内被人仔细地用清水洗过,内壁光洁如新,仍旧残留着数种香草辛凉的芬芳。
一枚镶金的白玉佩,丰润似羊脂、莹亮如秋水,静静躺在盒中,挡住了盒底那丛与盒面不同的盛放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