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诀:长生蛊
贰陆:君王惜才遗令香
再次翻墙出来,等着念尘的除了面色苍白的朱雀,还有冷脸相对的颜夕。
早知她会武,念尘便也不去故作惊讶地问她如何绕过守卫出的院子,何况她根本没给他出声的机会,抬手出掌,两道寒光凛凛然直冲他心口而来。念尘和朱雀体内俱有余毒未清,不能妄动,故而朱雀只是赶忙上前把念尘拉到身后,好让他避开这一掌。
出招既被躲开了,颜夕也没再出手,解下一双铁手衣,对朱雀一笑:“好身法。”
朱雀没敢接这一句恭维,只道:“夫人谬赞。”
念尘示意朱雀离远些望风,尔后对她作了个揖:“还未来得及多谢夫人中秋夜相助之事。”
颜夕便又看向念尘:“若无我那支弩箭,殿下自然另有应对之法,何必言谢?”
念尘便笑:“我心中当真感激,且我深知若此刻不言谢,夫人再不会给我机会了。”
“殿下以为我是来找茬的?那一掌不过因为我恼恨殿下不听劝告,想出口气而已。躲过去便躲过去了,其实殿下真受了那一掌,我也未必会真的消气。”颜夕嗤笑一声,“但转念一想,她将南下入蔚山,殿下再如何有意也不会放下权位随她而去。且不说她此刻尚未动情,便是当真心中有了殿下,也总会有看清你为人而心死的一天。既然你二人绝无可能,我又为何要多管闲事做个恶人?”
念尘登时想反驳,可她那双与霖若相似的眼睛含讥带讽地似要把他看穿,倒真的败下阵来,侧过头去只道:“夫人便知她此刻对我无意?”
颜夕只是笑着看他:“自欺而欺人,何乐之有?”
念尘咬了咬牙,叹了口气也笑了,回头问她:“夫人又如何不是在掩耳盗铃?既是同病相怜,何必互相挖苦?”
颜夕的笑凝了一瞬,干脆收起来冷脸道:“说正事罢,皇后的青玉坠子,殿下已经拿到了?”
念尘便知她已见过此物,也正色道:“是,我已交由影卫去静水庵寻人了。”
颜夕点头道:“中秋夜皇后只身入殿,召来的死士又似乎不只是为刺杀殿下,我便想她应当是与夏侯氏离心,另留了一手。那夜又在若儿那见到荻花纹的青玉坠子,猜到殿下得了皇后信任,便传话回鸿烟楼让人去静水庵寻到她身边那位荻姑。”她见念尘露出讶异的神色,不耐道,“怎么,只有你阁中刘文甫能抽丝剥茧、见微知著?”
念尘忙道:“自然是我不知鸿烟楼深浅,小看了诸位。”
“所幸我反应快,荻姑刚被带走,便有死士杀到静水庵。等你去寻人,莫说荻姑,连荻骨都寻不到。”颜夕把半枚芙蓉鱼儿石抛给他,“让你的人拿它和青玉坠子一同去鸿烟楼,直说找湘竹便可。”她说着,蹙起眉来沉吟道,“只是光有荻姑指证,未必能把皇后所为与整个夏侯氏关联起来,殿下的人可曾找到旁的证据?”
“中秋夜斐伭嘱咐墨玄影卫,说清场之余务必细细探查死士尸身。”念尘见她未曾保留,便也全盘托出,“目前只知这些死士皆被割去舌头,左侧袖口缝有毒药。侧脸刺有三条短道,未知其意,但夜间有幽绿荧光,大约是相认标识。另人人面白如敷粉,死后亦身热如燥,行刺时心神贲然奋起不畏死、体力异于常人。”
“魏晋时兴寒食散,服后体热可卧冰,久服面白胜玉。”颜夕皱着眉道,“那夜我亦发觉这些人似乎神志不清,确像是服食药剂所致。”
“阁中医士也说当是服药所致。凤歌,你来。”念尘招了朱雀过来,把寒食散的事跟他说了一遍,又道,“只是我朝禁食这些散剂已久,严管石药流通……”
“这类散剂帖方自有好处,屡禁不止,鸳楼之流为揽客,茶饮中便会加这些东西。”颜夕打断他,“殿下不也用这类东西算计了我?”
念尘一时语塞,不自在地看向朱雀,后者果断地作揖赔礼道:“确是房中香一类不入流的东西,只是在下认真斟酌了分量,不至于像寒食散这般伤身。”
“噢,那还真要多谢阁下/体恤。”颜夕只是嘲弄地抿唇笑了一下,继续道,“不过诚如殿下所言,石药管制严格,而要把这些死士养成如此情状,所需绝非区区斤两。且夏侯氏豢养的死士自然远不止夜宴上那些,他们一定有私矿。”
“夫人说烟花之地盛行散剂,若有人这样占了石药私矿,暗里流通,自有暴利。”念尘深以为然,“且死士所用器具皆为精铁所制,看来他们手眼通天,连铁矿也侵吞了不少。”
颜夕点头:“殿下不妨着人去查探死士服食之物究竟为何,从石药与铁矿入手,许能寻出些端倪。”她思考了片刻,又道,“那支弩箭,我看并非寻常精铁,殿下的人可有找到相似的弩箭?”
朱雀道:“是陨铁打的,在下当夜亦中了此箭,只是墨玄皆言清场时未见有第三支,不过见到了两把弩弓。”
念尘沉思道:“那弩箭应是单发的,身量又小,还淬了毒,务求靠近我后一击必杀。此箭材料难得,不会交付给神志不清的死士,此人应当是夏侯氏信任又能携弓入宴不被盘查之人,要么夜能视物,要么对我极其熟悉,所以才能在暗中认出我。而这人又两度失手,可见武艺不精。”
“殿下那顶镶了青蓝悬璧的头冠,暗夜中蓝光熠熠,谁能看不见?”颜夕以手遮面打了个呵欠道,“顶多是夏侯氏派出混入席间且武艺不精之人,可算上宾客御侍,这样的人在宫宴上多了去了,殿下且慢慢推罢。何况就算推出是谁,这人也未必活着;便是活着,明面上也未必能和夏侯氏扯上关系。殿下可还要装昏几日?不如费心想想‘苏醒’后要如何面对朝堂困局罢。”
念尘笑着受了这一连嘲讽,淡然回道:“我由着他们吵这几日是为引出夏侯氏的门生,果然只推出了些蚍蜉来撼树。不过安惠王后日便要到梁京,他们为立安惠王为储,定会让一些位高权重之人出来作保。夏侯氏位极三朝,四世三公,自然与不少名门望族纠葛,盘根错节。对于这位高权重之人,我心中有些猜测,此前已让阁中收集了这些人的错处,只等着他们站出来,不日便有人弹劾。”
“欲伐合抱之树,功夫自非一朝一夕,不若削叶去冠,徐徐以图之。”颜夕点头称是,“只是殿下还是要先给夏侯氏安上外戚干政、刺杀皇嗣的嫌疑,否则安惠王一入朝,众臣定有一番诘难争论,殿下疲于应付间,许就叫他们趁机把罪证都抹去了。先前所说私矿之事,两日内决计查不完,殿下可要先让荻姑上殿告发?”
念尘点头:“的确,此番又要多谢夫人相助。”
“我既与殿下合作,这些事若力所能及,自当相帮。”颜夕想了想,又道,“这也不过是拖延之计,顶多让他们乱个几日阵脚。中宫头七将至,安惠王议储之事一定会在守灵时被提出来。”
“是啊,若他作为皇后养子,千里奔丧而来,却做出些不孝之事,那些支持他的人再如何位高权重,父皇也自然不会依言立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太子。”念尘说着叹了口气道,“真怀念皇长兄,为人敦厚仁善,修身自持。”
颜夕不去理会他猫哭耗子的感慨,只问道:“殿下要让安惠王做出如何不孝之事?”
念尘的凤目中露出凉薄的笑意,眉峰轻挑,望着她徐徐道:“四哥好美人。”
他这一笑把一直以为自己占了上风的颜夕看得寒意四起,盯了他半晌才冷笑起来,拍手道:“原来今夜不是我来找殿下,倒是殿下在等我。”见念尘笑意更甚,便轻蔑地抬头道,“一个个都指着美人计成事,这世间可真多得是好儿郎。”
“鸿烟楼与鸳楼关联甚密,不过举手之劳,夫人方才说了,力所能及自当相帮。”
颜夕厌恶地瞥了他一眼,开口道:“我与殿下只合作这一次,夏侯氏倒后,望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见。”
“夫人与我原是因利而聚,待所图之事达成后自当利尽而散。不过鸿烟楼在萦雪阁之外罗网密织,以此刺探常莽中事,可有想过往后的去处?”念尘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却含霜带雪,凛凛然挂了杀意,“从前不知情而不查,如今知道了,我未必容得下异心之人凌驾于萦雪阁之上。”
“殿下可是在威胁我?”颜夕嗤笑道,“鸿烟楼都是苦命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于殿下的大业并无阻碍,殿下又何必赶尽杀绝?”说着又把水葱似的指头轻轻点了点自己,“至于我么,我已如殿下所愿嫁为人妇,手再伸不长了,殿下安心便是。”
“夫人聪慧过人,如何听不出我是在拉拢夫人?”念尘摇头道,“萦雪阁得鸿烟楼,自如虎添翼,更能早日救天下于倒悬。”
颜夕垂眸敛去眼中神采,笑语曼声道:“妇人短视,不知天下时局,毕生钻营所求,不过要一人偿命罢了。”
“偿命”二字被她咬得极重,淬满了恨意与怨毒。
念尘看着她,竟觉得夜风凉了几分,不由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颜夕见他如此,笑容温婉而柔和:“殿下还病着,早些回去歇息罢。”
语气轻缓仿佛当真在关怀他,言讫离开,步伐轻巧。
早在他们讨论处理夏侯氏之时,朱雀便识趣地走到一旁继续望风了,方才隐约听得两人言语间刀光剑影厮杀不分,只觉心惊,眼见颜夕经过,站直了身子作揖道:“夫人保重。”
颜夕不温不火地看了他一眼,开口道:“我知楚君亦曾是风尘中人,但鸿烟楼之事,其实你不必过于自责。风月场上的手段伎俩我见得多了,你以为的做戏未必是做戏,你以为的算计亦未必是算计。”
朱雀愣愣地望着她嫣然一笑而远去,连手都忘了放下,直到念尘把手搭在他肩上,安抚似地拍了几下。
朱雀转过头来,发红的眼尾鼻尖在那张苍白倦怠的脸上甚是显眼。
念尘叹了口气,点头道:“是啊,她的眼界心胸和手段,困在这副女儿身里,实在委屈了。所幸此刻她与我是同道中人,只是我不免担心待分道扬镳之后,要如何小心翼翼才能斗得过她呢?”
朱雀摇头,眼睛上下左右看了一圈,这才把几乎要闪出眼眶的泪消下去: “她已经把软肋暴露给阁主了,足可见其诚意。”抬头望着天穹浮着的几痕灰云,叹道,“如何霹雳手段,终究还是飘花逐水,愿得怜花人。”
念尘会意,牵了牵他的衣袖:“走罢。”
念尘晨起头疼,忍到午后实在难受,让人请胡御医来。胡御医猜到他昨夜又溜出去受冻,已经懒得再骂他了。于是吩咐宫人煮了药汁,兑上热水盛在木桶中,让念尘卧在榻上,仰头让药水没过眉毛。念尘觉得麻烦,推托说这个姿势会牵到腹部伤口,胡御医便很贴心地让影卫帮他把腿抬起来:“这样伤口便不会崩裂了。”
但是这样压得他背上的伤隐隐作痛,一个劲地呲牙喊疼。
胡御医冷笑一声:“该!”
念尘涎着脸赔笑道:“胡老莫生气,今日我醒转了一刻钟,明日我便可坐起身来,后日便可入朝堂舌战群臣,这可都是您妙手回春的本事,回头我亲自写个‘悬壶济世’赠您。”
胡御医嫌弃道:“如今殿下这一手茧子,可还能写出当年小令君的……”
他不说话了。
许久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念尘很是喟然,抬起右手自己看了两眼,果然食指侧的笔茧已经不再明显,倒是掌面和虎口上的武茧厚得显眼。
献帝没有正式立他为太子,故而直到他十五岁领旨监国才正式出阁受教,在那之前,由献帝请的侍书给他讲学。侍书姓孟,是临道元年的探花郎,丰神隽秀,又饱读诗书,心怀天下。听说那年的状元和榜眼其实不及他文采斐然,只是献帝殿上一见,觉得他长得实在俊美,便点了他做探花郎。
第一次相见时,念尘问他为何读书,他笑着回道:“臣年幼时听闻陛下于百花宴斩佞臣之事,心中景仰神往,立誓修文治学、研兵读法,期望有朝一日得蒙圣恩,入仕金殿,以供陛下驱驰。”
孟先生的笑里有苦涩酸楚,但他提起曾经的献帝时,眼中仍是光彩熠熠的崇敬。
那时念尘八岁,惭愧道:“既是如此,先生教我可是大材小用了。”
“适才交谈片刻,已觉殿下聪颖非常。”孟先生摇头,“芸妃娘娘矜慧,明史知礼而善文,殿下得其开蒙,自不同于旁人。臣蒙恩得为殿下讲学解惑,自当视殿下如瑾瑜美玉,切磋琢磨,毫无保留。”
此后七年,他也当真毫无保留地把寒窗十二载所学尽数传授:兵策、法经、文史、数算,连带着他的忧国忧民、他的治世良策,他的一腔热血、他的半生抱负,他的不得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