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住。”禾锦程没过多解释,只简单道了个歉。
盛景明摸了一把下巴,木木的疼,气笑了,上班时那股较真味儿窜了出来:“无缘无故挨了一拳,你一句对不住就完了?”
“昨天也是,我不管你家里什么情况,还有你的私生活怎么样,起码的待客之道应该是有的吧?”
“我这张脸可是上过财经杂志封面的,你赔得起曝光损失吗?”
“小小的孩子手劲儿倒不小,只不过懒得和你们计较,这样打人是要法律赔偿的懂吗?”
禾锦程显然被盛景明连珠炮一样的言语输出震的有些发懵。
怎么突然和换了个人一样?
“……那你想怎么样?”
盛景明指了指破掉的嘴角,“上药!”
禾锦程没说话,扭头就往巷口走。
“什么意思?破罐子破摔不管了?”
禾锦程回头站定抬起胳膊,指着巷口拐弯处:“……药店在那边。”
巷口尽头,一个简易搭建的棚子上挂着一个木牌,牌子上写着“中药店”三个字。
盛景明注意到,木牌旁边挂着一个绣花香囊,右下角有着“禾心绣坊”的商标,风吹过,散发出淡淡的药草香。
“好看伐?那还是禾禾小时候绣的,可精致了呢,可惜……”
盛景明怔然,禾锦程绣的……针脚实在细腻,上面的莲花栩栩如生,他以往看过的那些机打绣样根本望其项背,可惜什么?
店里走出来一个笑意盈盈的大娘,头上绑着布巾,拾掇的干净利落。
“奥呦!怎么被打成这样?禾禾你下手有点重啊!”
“……不是我。”
禾锦程解释得苍白无力,进了屋就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等着。
查看了一下盛景明嘴角和脸上的伤,大娘从药铺档里掏出几味药捣碎,用木杵撵成泥,倒到小碗里递给禾锦程。
“没什么大事,禾禾给他敷上十分钟就行,店里还有点事没处理完,你们先在这坐着吧。”
“我不……”
禾锦程看着手里的药碗,又看了看杵在一旁的盛景明。
站起身,强硬的把盛景明拉进来按到长凳上。
禾锦程低头在木碗里蒯了一勺,粗鲁的往他脸上抹着。
“嘶……你不会轻点啊?”
盛景明痛的嘶哈了一声,好看的眉头拧着,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禾锦程上药的手顿了顿,扶着他的头,手指抚过他的下颌,流下的药汁沿着喉结滑落,力度减轻了不少。
“你的手很巧。”
盛景明没来由的夸了禾锦程一句。
他看过禾锦程在家里摆的绣样,大部分作品都是以花为主,月季、玫瑰、百合……最出彩的就是莲花。
刚刚看到的香囊,虽然技艺不如现在精湛,但却比成熟的作品多了几分灵动和生机。
禾锦程捏着药碗的手指一根根攥紧,面色紧绷着,目光瞥向桌子上的摄像机。
“……是吗,你也觉得我很娘?”
盛景明一愣,“我不是这意思。”
“你不是看到了吗!昨天晚上!”
禾锦程把手里的东西狠狠掷到地上,瓷片四散飞溅,划破了他的掌心,情绪有些歇斯底里的疯狂。
“我是男的!还要怎么证明?!”
“……你冷静一下!”
盛景明对他莫名其妙的发火摸不到头脑,明明自己是发自肺腑的夸赞他。
“禾禾!”大娘听到动静,赶紧跑出来,看到他滴着血的手。
“怎么还伤到手了!你这双手最是金贵,干嘛发这么大火!”
不顾禾锦程的反抗,大娘使劲把他的手掰开,长长的一条被他攥的血肉模糊。
“小伙子!搭把手啊!”
盛景明冷静的上前,箍住禾锦程的双肩,“你发什么疯!”
“是!我就是疯了!你们一个个,都标榜着平等,渴望着公平,结果呢!还不是带着有色眼镜看人!”
禾锦程突然挣开盛景明的桎梏,染血的手指猛地揪住他衣领。
“昨晚你拍得很尽兴吧?”
禾锦程惨笑,“发到网上能涨多少粉?够买我一幅绣品吗?”
盛景明瞳孔骤缩——药柜玻璃反光中,他瞥见禾锦程背后墙壁露出的报纸一角,标题显眼的写着:
“禾记绣坊”由男性继承走向没落的真实原因竟是!……
上面的照片赫然是禾锦程和蒋易天的不雅接吻照。
远处传来织机重启的轰鸣,禾锦程突然安静下来。
他松开手,就着血在盛景明胸口画了朵扭曲的莲:“你们要的非遗,不就是这样被撕碎的样子?”
盛景明从来没想过,自己无心的一句话,能让禾锦程彻底爆发。
禾锦程脱力的坐回椅子上。
“哎呦……哎呦……这都是干啥子嘛!”
大娘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给禾锦程上药。
回家的路上,两个人都异常沉默。
“我受伤的事不要告诉我阿婆,她眼睛不好,看不到的。”
“……好。”盛景明应了一声。
刚进庭院,就听到阿婆远远的喊禾锦程:“是囡囡回来了吗?小盛和你一起回来没有啊?阿婆做饭给你们吃。”
“我们回来了阿婆。”
禾锦程一如既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吃饭时,盛景明想到着刚才的事,没了胃口,草草的扒了两口饭。
禾锦程却吃了不少,把桌上的菜都塞了个精光。
盛景明把自己关在房门里,打开昨晚没剪完的视频,看着禾锦程定格的脸陷入沉思。
禾锦程误会了。
禾锦程以为他昨天偷拍了视频,是为了获取所谓的流量。
看来那则新闻刊报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心理创伤。
盛景明打开网页,搜索着那条新闻,不过是六个月前的事情,词条里还能偶尔蹦出一两个热词。
细细的浏览了一下内容,通篇都是针对男性继承苏绣非遗的偏见,那张照片的角度,看起来也十分歪曲,盛景明身为游走于互联网的老冲浪选手,一眼就看出了借位的嫌疑。
两人之间,一个小小的白点引起了盛景明的注意。
把网页上的照片放大,再放大,盯了一会儿,盛景明忽然笑了起来,那个呆瓜。
翻了翻下面的词条,连“禾记绣坊”改过名的历史记录都能查到。
“禾记绣坊”原名“禾心绣坊”,七年前,由于侵权,被剥夺了原商标,企业的注册法人已经下架了信息。
盛景明关上网页,长舒一口气,又打开剪辑软件开始接着剪视频。
不知过了多久。
叩叩叩——
“在吗?谈谈?”
盛景明敲响了禾锦程的房门。
“没什么好谈的,你明天就滚吧。”
“……你就想一直被这么冤枉下去?”
沉默良久。
门吱呀一声开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被造谣的。”
盛景明无奈的叹了口气,怎么感觉度假也像在工作。
“你……看到了?”
“我不仅看到了,我还看了八百遍。”
“……”
“进来吧。”
禾锦程没再阻拦,趿着拖鞋先进了屋。
屋子里的装修风格和外面的大相径庭,满墙的乐队海报充满视觉冲击力,电脑桌架子上整整齐齐的放着许多音乐专辑。
盛景明随手拿起来一个,是一个重金属摇滚乐队的唱片。
“你喜欢听这些?”
禾锦程没否认。
倒是没想到,禾锦程看起来白白净净的,从事非遗刺绣这样需要安静的工作,却喜欢听这么吵闹的东西。
和他倒是正好相反。
“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禾锦程,你真的很笨。”
禾锦程瞥了他一眼,“你别告诉我你过来就是为了骂我的。”
盛景明摇了摇头,坐到电脑前,把那张照片翻了出来,照片上被他画了一个三角。
指着屏幕,回过头问他:“你这个时候是不是手里拿着一根绣花针?”
禾锦程面色复杂,看着盛景明又有些佩服:“你怎么知道?”
“有反光,照片虽然模糊了,但这是因为刊印的原因才会如此,原图的话,反光点会十分清晰,根本就不会体现出这个借位镜头。”
“所以……你和那个叫蒋易天的,关系不好?”
“当时……只是在吵架。”
禾锦程翕了翕唇,没接着往下说。
“你难道不想澄清绯闻?”
盛景明看着眼前穿着家居服的少年,下午和他吵架的凌厉气势荡然无存,手上厚厚的包着纱布,像极了无辜的小白兔。
“他们没说错。”
“……什么?”盛景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是喜欢男生。”
“所以,没有澄清的必要。”
盛景明安静了一会儿,感觉是在消化他说的话。
“……那你昨晚是故意给我看的??”
盛景明觉得自己有些抓狂,他身经百战,为了爬上销冠的位置,客户什么样,他很快就能分析出来,甚至懂得客户的喜好。
但是自从碰到禾锦程,一切好像都失灵了。
“……巧合罢了,无所谓。”
禾锦程撒了个谎。
这个谎言,一直到他们俩捅破窗户纸,两个人的颗粒度才对齐。
“既然不想澄清,那就遮盖它。”
禾锦程瞳孔微颤,看着盛景明的眼神亮了一下。
“……什么意思?”
“我不是给你拍了访谈视频?与其让别人扒,不如主动出击,让大众走进了解你的生活。”
“让他们睁开眼睛看看,究竟什么,才是非遗苏绣的核心。”
头顶的灯光打在盛景明的身上,为他渡上了一层金,禾锦程呆愣愣的看着。
“传统的行业却容不下非传统的人,这本身,就是偏见。”
盛景明也是热心肠了一回,自己明明是资本捕猎手,却因为放不下禾锦程泛起了难得的同情心。
禾锦程自嘲的笑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起身从外面搬进来一幅绣品。
是一幅绣的很美的白莲花。
拿起桌子上的杯,禾锦程把剩下的水往绣品上一泼。
“别……!”
盛景明没拦住。
不一会儿,被泼中的白莲像是掉了色一样,颜色愈发的深,形状也愈发的扭曲,竟然完全浮现出了一朵完全不同的黑色莲花,焦色、干枯、满是荆棘,比白莲花的绣技不知好了多少倍。
禾锦程哑着嗓子,手指摩挲着绣布,对盛景明说:“可惜,我已经绣不出那么好看的白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