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把珍珠和宝钗带往自己机房的方向。
在进门之前,她先要求珍珠把纸杯里的水喝完或者倒掉,因为机房里不能带没有盖子的液体。看着她把水处理好之后,这才允许两个人一起进来。
这是一间不大的教室,里面稀疏地摆放着几台电脑,黑板上写满了乱七八糟的笔记和公式。与大家平时上课的信息技术教室相比,这里显得有些凌乱。
妙玉介绍说,这里是她平常学习的机房。因为园中没有多少参加信息学竞赛的学生,所以这间教室平常就归她一个人使用。
珍珠走进房间已经止住了眼泪,只是时不时还有些抽泣。
妙玉简单介绍完,就把她们带到座位上自己坐着,然后就回到电脑前,很快开始专心致志地继续忙自己的事情了。
妙玉对珍珠不熟,也并不好奇别人伤心的原因。她觉得自己今天把在外“流浪”的同学带到机房里来坐着,已经是一种非常友善和热情的表现。至于领进来之后应该怎么安慰同学,那就不是她能够处理的事情了。就交给全能的宝钗吧!
在教室的另一头,宝钗给王熙凤发过报平安的短信,静静地等待珍珠完全平复下来。
她开始从自己的视角回忆整件事。站军姿的时候,她站在珍珠和晴雯的斜前方,离得不远,听到了一部分王夫人跟晴雯之间的对话。当时她心里就暗暗觉得不好,王熙凤不在,整个班上就没有能够比较合情合理地支开王夫人的人了,以晴雯的脾气,很有可能会跟王夫人吵起来,最后事情绝对不好收场,而且最终吃亏的肯定是晴雯。
结果王夫人和晴雯居然意料之外地没有吵起来——晴雯晕倒了。
珍珠把晴雯送到了医务室。在路上,宝钗和黛玉都听到了两人在医务室吵架的声音。
虽然没有听清楚她们吵架的内容,但是结合已知条件,她猜到了几分。她回想黛玉当时的神色,觉得黛玉应该也有自己的猜测。珍珠和晴雯多半是因为王夫人夸了珍珠、又骂了晴雯,吵了起来。
晴雯委屈,把珍珠骂跑了,珍珠也委屈。她作为两个人共同的朋友,现在哪怕猜测出她们吵架的理由,也不好直接劝和,只能等待珍珠自己缓和情绪。如果珍珠有什么需要聊的,她再随机应变。
珍珠一开始哭得有些失态了。
她很委屈。因为珍珠当时躲开晴雯的目光,并不是为了讨王夫人的欢心。而是因为她明显看出王夫人这种踩一捧一的行为,就是在不满自己和晴雯这种她不喜欢的人走得太近,对自己隐隐发出的警告。如果自己再在这个时候一直关心晴雯,或是替晴雯辩解,一是会让王夫人下不来台,二是还有可能起到反作用,反而更加激发王夫人对晴雯的反感。
这么多年来,她对于王夫人此人还是有一些了解。她就是某一类中年女教师的集合。经过多年的教学生涯,这些老师的三观和对学生的态度早已牢牢固定下来,觉得学生,特别是女学生,就是应该一心向学。而且女学生越是打扮得灰头土脸,就越能够说明她们对于学习的执着。因此,对于不符合她们这种标准的女孩,她们心里总是很容易产生偏见。而既然她们心中已经有定论,那么无论任何人,无论是晴雯还是珍珠,现在再辩解,都只会更让她觉得她们是在找借口。
但是晴雯并没有给珍珠这种解释的机会。而是劈头盖脸地发泄了一通自己的情绪。
冷静下来之后,她心里也清楚,晴雯是今天实在是被王夫人刺激得心情不好,这才无差别攻击到了自己身上。
她不由得更加怨恨起王夫人。在这种时候夸她,不就是把她当靶子竖起来招惹别人的厌恶吗?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也清楚,对于王夫人有任何期望,都是毫无意义的。毕竟,她早就知道,王夫人从来就不是真正关心珍珠、关心花家的处境。
花家同贾家的渊源,仅仅只是因为她年幼时,花妈妈曾经在贾家做过几年家政女工,王夫人觉得她做事还算麻利。后来,到了贾宝玉要读小学的时候,贾家希望他身边能有人在同班照顾他。珍珠恰巧同龄,又早慧,是个很会看眼色的小孩,王夫人这才顺手把珍珠也塞进了大观园小学。
此后,花妈妈自然是对贾家感恩戴德,珍珠也因为这层关系,不得不在贾宝玉面前扮演一个令人讨厌的监督者,代行王夫人的意志。
因为她一直非常“听话”,各方面做派也非常符合王夫人对于一个“本分的女学生”的要求,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是王夫人身边用得最顺手的工具人。如果用一个更封建的词汇来形容,倒退一百年,她花珍珠应该会叫做贾家的家生子,还是卖身契都在主子身上的那种。
她坐在原位,想来想去,自己现在的这种处境,一时半会都很难改变。但是她又不甘心就这么永远服从。想到最后,珍珠更加坚定了自己要好好学习,争取早日跟贾家完全切割来的决心。
她又开始想自己和晴雯的关系。知道晴雯心里不是真正这么想的,不代表珍珠就不感觉到伤心。甚至一瞬间,珍珠会觉得自己是不是跟晴雯走得太近了,让她知道了太多自己的真实想法,知道了太多自己和王夫人之间乱七八糟的往事,晴雯才能够在这种时候如此轻易地伤害到她的感情。
晴雯的话就像是一把又薄又尖的小刀,看上去似乎带来的伤口不大,但是带来的伤痕却久久不能愈合。
以往她们两个人之间起了摩擦,珍珠总是那个先给对方台阶下的人。
但是这次珍珠突然感觉一切都好没意思,一点也不想再和晴雯讲话了。
珍珠回神,再次不好意思地朝宝钗笑了笑。
宝钗一直在一旁默默地观察珍珠的情况。见她这下是真的平复了心情,这才在心里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对她说:“王老师让我们这边处理好了之后,就回医务室去找她。”
珍珠暂时还不想再见到晴雯,想了想,对宝钗说:“我这边已经没什么了。我身体也没有什么不舒服,打算直接回操场去训练了。能麻烦你跟王老师说一声吗?”
宝钗也觉得现在让珍珠和晴雯分开冷静一段时间,说不定更好,于是点头应下。两人又一起去了趟洗手间,陪珍珠洗了把脸,这才一起沿着楼梯朝下走去。
*
另一头,医务室。
王熙凤一路飙车,到校之后又匆匆忙忙快步朝医务室所在的那栋楼走去。下午阳光正盛,她热出一头一身的汗,鬓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看上去有些狼狈。但是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体面,没想到她只是离开了两三个小时,就出现了学生晕倒的情况。做班主任真是精彩不停。
而且晕倒的还是一贯身体很好的艺术生晴雯。王熙凤回忆起自己有一次路过舞蹈教室时的场景。晴雯是跳芭蕾舞的,当时正穿着体服在训练跳跃。她虽然只是匆匆瞥了几眼,也能看出晴雯双腿的肌肉线条十分有力,感觉一扫堂腿可以踹飞十个人。这样的晴雯居然会晕倒,不知道是不是中暑了。
她稍微捋了捋头发,走进医务室。
除了胡医生之外,医务室里只有黛玉和晴雯。她记得,刚才明明是宝钗打的电话,但是现在学生们却没有全在医务室,很奇怪。
王熙凤心里带着这个疑问,还是决定先问胡医生晴雯的情况:“胡医生,我学生身体还好吗?”
胡医生说没什么大碍。他刚刚已经量过体温了,没有发烧,看样子也不像是中暑了,应该就只是痛经,多喝点热水就行。今天下午也最好请假,不要再剧烈运动。
“痛经痛到昏倒了,看来还是有点严重啊。”王熙凤有些讶异,但是也十分理解。同为女性,或多或少都曾经有过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经验。“胡医生可以给她开点止疼药吗?比如布洛芬?”
胡医生摇摇头,“我这里的内服药只有藿香正气液,刚刚已经给她喝过一瓶了。”
“好吧。”毕竟真有什么也不能真指望校医院,胡医生开得最熟练的处方应该是离校去其他医院的转诊单。
“那我先给晴雯开张假条。”王熙凤说着,马上在手机上给晴雯登记好下午的假条,又转头叮嘱她:“身体不舒服就好好休息一下午,不要硬撑。待会你跟黛玉一起在前面坐着,实在不舒服就回宿舍躺一会。”
晴雯面色有些苍白,又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闻言只是机械地缓缓点点头,没有别的表示。王熙凤觉得更奇怪了,晴雯的表现明显不只是因为痛经。看她眼角红红的样子,应该是哭过,而且是哭了挺久,这才会在脸上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
她面色不变,先让晴雯在医务室里继续好好休息一下,接着把林黛玉叫出了医务室。
王熙凤走到走廊上,压着声音问黛玉:“晴雯怎么了?”
黛玉在操场时一直坐在所有同学正前方,听不清队列中具体说了什么,但是也和宝钗一样,联想到晴雯、珍珠、王夫人三个人,心里有了三四分猜测。但是不是很确定,所以一下子有些犹豫要不要说,以及该怎么说。
黛玉小声地回答:“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王熙凤让黛玉把她知道的部分都说出来,自己先了解一下情况。
黛玉想了想,把可以确定的客观事实都说了。她坐在树荫底下,操场上的情况看不太仔细,只看见王夫人好像在晴雯旁边说了些什么,然后晴雯突然就晕倒了,是珍珠把晴雯背到医务室的。她和宝钗跟在后面,走近的时候听见晴雯和珍珠好像在医务室吵了架,珍珠夺门而出,宝钗去追她,让自己在医务室陪晴雯。
王熙凤毕竟跟王夫人也做了这么六七年同事,一听黛玉的话,又想起王秀英之前跟自己告的状,就大概在心里盘算出晴雯刚才可能经历了什么。她忍不住在心里吐槽,王夫人管得真宽啊,趁她王熙凤不在,连1班的学生都要管。这一管可不得了,把学生都气晕了。
人都气晕了,她又当起了甩手掌柜,把烂摊子扔给王熙凤来收拾。这种事,她王熙凤也得好好琢磨一下,应该怎么办才好。
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刚才说,珍珠哭着跑走了?”珍珠跟晴雯吵架的事,她倒是不打算过多掺和,毕竟是学生之间的小摩擦,高中生了,这点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还是有的。她是有些担心珍珠在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为。
王熙凤拿起手机,准备先打个电话问问宝钗她那边的情况。
也巧,王熙凤的手机上正好收到宝钗用班机发来的消息:宝钗说她和珍珠现在正在妙玉的机房里,很快就回来。
王熙凤看了,面上的表情这才缓和下来。平平安安就好。她编辑消息,让宝钗安抚好珍珠之后,就带着珍珠来医务室找自己。
最后,王熙凤看看时间,又口头表扬了几句黛玉,就让她先回操场了。
她自己则一边在心里盘算,一边再次走进了医务室。
这件事,虽然她知道了跟王夫人有关,但是却不能直接跟晴雯点明,自己已经差不多猜到了事情的经过。一方面是因为这说到底还只是猜测,另一方面是因为,王熙凤作为老师,如果不跳槽,很有可能还要接着跟王夫人做很长一段时间的同事,如果在这件事中贸然把王夫人牵扯进来,感觉事情最后很容易演变成她王熙凤站哪头都不是人。
她决定还是先看看晴雯作为当事人的态度,再做打算。
王熙凤先用一个跟事情真正原因无关的问题安抚当事人:“晴雯,你现在身体有好一点吗?”
晴雯听了这话,抬头看了王熙凤一眼,眼圈又委屈地红了些,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王熙凤斟酌语气和用词:“你心里有什么委屈,都可以跟王老师说说看。老师都听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