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北京。
岚灵刚下车,新月饭店里便走出一位长相漂亮的姑娘迎过来,吴秋跟上她的脚步。
今日天气不好,阴沉沉的仿佛下一秒便要落下雪来,进入店内,暖气携着檀香扑面而来,四周都是烛火映照出的暖光。
岚灵脱下棉服递给旁边候着的侍女,看着除了右手边戏台上忙碌准备的表演人员外空荡荡的大厅,问道:“接近年关,生意应该很好才对,难不成想见我的人还包了场?”
“今日除了吴忧小姐外的确不再接待别的客人。”说着伸出手引路,“小姐这边来,给您准备的位置在楼上。”
岚灵回以微笑,还不知道要见她的人是那位姓尹的老板还是九门协会的会长。
侍女引她穿过十二折檀木屏风,红缎绣鞋上的珍珠坠子随着步伐轻颤,在青砖上投出流萤般的光斑。
侍女的一双鞋子都这样精致,岚灵移开眼,这饭店还真如传闻中一般豪华。
楼上的位置很好,可以直面下面的戏台,她没有问请她吃饭的人什么时候来,只是靠在栏杆处看着即将准备好的戏台。在认识解雨臣之前她从没听过戏,看演员装扮要唱的大概是京剧,只她这一个客人,看来是那位请她听的,自然要好好欣赏。
楼下安静的出奇,跑堂的快步走过,竟未发出半点声响。穿竹布衫的老茶房正在螺钿柜前分茶,他腕间缠着褪色的五色丝,一举一动别有韵味。
戏台上的纱灯次第亮起,引回她的目光。
项羽:“为江山动干戈楚汉争胜,统貔貅七十二战,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神鬼皆惊。想当年……”
《霸王别姬》,经典京剧曲目,若是换了《鸿门宴》岚灵就要怀疑自己是否是羊入虎口了。
霸王别姬的故事算是家喻户晓,秦末,楚汉相争,韩信命李左车诈降项羽,诳项羽进兵,在九里山十面埋伏,项羽被困垓下,又闻四面楚歌,与虞姬饮酒作别。虞姬不愿成为拖累而自刎,项羽孤身杀出重围,自感无颜面见江东父老而自刎于乌江边。
知道故事经过和听戏还是不一样的,演员的有些台词经过戏腔处理她不甚能分辨出具体字词,只是这些可以通过已知的知识及演员的表演弥补,一时听得也算入戏。
项羽:“听一言来怒气生,胆大小儿休逞能!项羽威名天下震,猛虎岂怕羊一群!”
新月饭店的一间房内,尹南风对张日山道:“吴家那个小姑娘到了挺久的了,就这样把人家晾在那里不好吧?”
他正背对着门擦拭青瓷胆瓶,双响环随着擦拭的动作轻晃,他身侧的六角宫灯垂下茜色流苏,映得手中胆瓶上的缠枝莲纹仿佛在暖光里徐徐舒展。
他并未转身,闻言也只是道:“约好的时间还没到,再说了,我不是给她点了戏吗?”
言外之意又没人让她来这么早,况且他也没有让她干等着。
“她虽然是小辈,你也不能倚老卖老,约人家出来却比她晚到已经算是失礼了。”尹南风最见不得张日山这副样子,仗着年龄大为所欲为。
张日山这才抬眼瞧她,“你似乎对她观感不错。”
“小姑娘长得好,看着人也乖巧,合眼缘。”她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凭感觉罢了,又接着道:“这世上苦命人只多不少,她的命似乎要更苦一些。”
命苦,张日山放下瓷瓶,生来注定的事,如何躲得过。
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怎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木门发出声响,岚灵转身望过去,一个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男性推门进入,一身西装裁剪得很合身,完美勾勒出好身材,她却没时间欣赏,拿不准这人是否就是她猜测的那位佛爷副官。
在张日山眼中,羊绒毛衣裹着她清瘦的肩线,米白高领衬得下颌线愈发纤巧,深棕色半身裙垂至脚踝,随着她的转身摆动,左眼下的泪痣,像作画时不小心溅落的墨点,在瓷白的皮肤上留下最惹人注目的一笔。
这位吴家小姐转身回眸间的眼波流转倒是极具风情,再看过去时偏又眼神纯净,令人生不出杂念,他赞同尹南风夸她长得好的观点,更喜欢的却是她的气质,单单站在那里便自成一处美景。
凭借腿长优势,他几步便迈到了她面前,伸出右手,“张日山。”
岚灵垂眸看向他修长的手指,伸手握了上去,再抬眼直视他,“吴忧。”
声音带着些许清冷,他想她的性格大抵也是如此。
两人各自收回手,张日山行至栏杆处,与她并排站着,“这个点吴小姐想必还不会饿,既然戏开始了,那便听完吧。”
“正有此意。”她含笑应道。
虞姬:“大王他把妾身恋,难舍难分泪涟涟。”
虞姬自刎,岚灵不自觉轻声叹了口气。
“吴小姐似乎对虞姬之死颇有感触?”张日山手指在栏杆上轻轻打着节拍,随意问出的问题像是在没话找话。
见他眼睛依然看向戏台,她也就随口回答:“美人身死,很是可惜,只是她的死是自己选择,我也不好多做评价。项羽说‘只是行军之际,交锋对垒,怎能带得你行走?也罢,闻得汉王乃好色之徒,你可以前去服侍于他去罢!’,他的话让她不得不选择死亡。比起美人项羽更爱江山,这无可厚非,换做是我大概也会放弃美人,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张日山想起虞姬的唱词:自古常言道得好,烈女不侍二夫男。愿借大王青锋剑,情愿尽节在君前。
“如果那时候对女子没有那么多束缚,你觉得虞姬能活下来吗?”
没有封建时代的束缚吗?她觉得这个问题似乎没有意义,但还是答道:“大概也是不能的,即便没有封建礼教的束缚,情感和柔弱依旧是她摆脱不掉的大山,她不愿委身于刘邦也没能力在战场上活下来,她的身份特殊,等待她的还是只有死亡。”
项羽:“想吾项羽,威名四海,无人不知;今日兵败至此,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也罢,待我自刎乌江,以谢天下!”
戏曲毕,张日山敲击节拍的手指也随乐声停下,转身做了个请她入座的动作,“吴小姐看事情还真是通透。”
岚灵与他一起落座,“张会长谬赞了,不过是几句局外人的胡言乱语,如果是我身在局中,还不知是何等景象呢!”
她在试探,毫不掩饰地试探。她已经知晓自己是颗棋子,何时入的局、双方弈手是谁还未明了,张日山要见她自然不是一时兴起,她很享受一点一点拨开迷雾的过程。
“你和吴邪一点都不像。”这位病弱的吴小姐倒是比看上去要坚韧许多。
这话江子算也说过,岚灵不知他所想,只是道:“大概吴家也不需要第二个吴邪吧。”
“说的有道理。”
说话间饭菜已经在陆陆续续摆到桌上,岚灵心想这人真是奇怪,请客吃饭却不让客人点餐,不过看在他年岁上可以当她爷爷的份上可以忽略这点。
食不言这条规矩他遵守地极好,她便也默默吃饭,来都来了,急什么。
饭菜十分精致,味道也很可口,原先她还不明白吴邪他们三个打砸一顿带走鬼玺怎么会欠下那么多钱,看来店里的东西都不便宜啊。
吃得差不多的张日山端起一旁的茶盏饮了一口,看向吃的正欢的岚灵,她的发髻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散在颈侧,发丝间隐约可见星点闪亮的发饰,心道也只是个小姑娘。
岚灵的视线却被他手腕上的镯子吸引,银白色的镯子,虽看不清花纹,但似乎是两个环连在一起,构造上有些奇特。
张日山放下茶盏,右手食指轻敲镯子,发出两声清脆的声响,“你在好奇这个?”
她点点头,待嘴巴里的食物尽数咽下才开口道:“有一点。”
好奇也只有一点,说与不说的选择在他。
“它叫二响环,佛爷从古墓中带出来的,后来送给了他的夫人尹新月,再后来便到了我手上。”简短两句说清了这镯子的来历与经过。
见他沉浸在回忆里,岚灵想着活得久好像也不算一件好事,身边的亲人朋友一个个离自己而去却无能为力,但古往今来多少人求长生而不得,终究还是贪恋这人世间。
张日山挑了挑眉,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她眼神中传达的东西可称之为同情,没想到一把岁数的人了竟然被一个小姑娘同情,放在他身上倒也算个新奇事。
“你奶奶身体可还好?”
“还算硬朗。”
“那就好。”
他转动大拇指上的戒指,应当是想到了去世的故人,一脸的深沉。
一时静默无言,岚灵视线落在对面的男人身上,觉得闲聊的时间已经够多,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
“张会长可以直说见我的目的,总不会是闲来无事见一见晚辈,您的邀约短信可是连姓名都没缀上,我想我从杭州跑来这里已经算表明了诚意。”
张日山闻言低眉浅笑:“吴三省到底是年纪大了,狠不下心利用自家侄女,你收到那铃铛后便再没接到下一步指示,估计现在正是迷茫的时候,所以需要我来推你们一把。”
“您知道三叔的行动也知道我想要什么?”岚灵略微向前倾身,耳坠随她的动作轻晃,如同此刻她不平静的内心。
“自然,我的人也参与了你三叔的行动。”他单手取下拇指上的扳指,在手中转了两圈又套了回去,说起来他一把年纪了,冷漠无情这点倒是不亚于当年,“洛城和陈舒夫妻俩被吴二白送出国,你哥哥失去联系,你身边剩下的只有回吴家后接触到的人了。所以你的目的嘛,很好猜,身世自己已经知晓,你想要养父母的死亡真相和你哥江忱的行踪。”
他言语间带着些许漫不经心,岚灵不喜欢。爸爸曾说过,遇到不喜欢的食物,哪怕进到了嘴里也可以吐出来,遇到过不去的坎,那就退回来,爸爸妈妈都在身后,可是现在,她无处可退。
“何必用猜这个字,我从没掩饰过,既然是颗棋子,我透明一些对大家都好,您说呢?”
对大家都好,她倒是没把自己囊括进去,张日山端起手边的茶盏,“你父亲的态度呢?”
“一开始自然是想我成为一颗优秀的棋子,现在嘛,既不赞成也不反对,任我自己选。”岚灵知道,吴二白的态度很关键。
“你确定他不反对?”
“我做的事情他都知道,没有阻拦不就是不反对?”
岚灵见对方含笑看着她,大概也猜出几分,“您说我三叔不能狠下心来利用我,短信中又提到让我隐瞒行踪,难不成是我父亲插手了?”
“嗯。”张日山点头,继续道:“你哥哥江忱的动作对我们的计划构不成大影响,本可以继续推进,但他失去联系前与吴二白的谈话显然起了作用,你父亲阻拦你的加入,事情会难办很多。”
“您见我是为了确定我的想法,看我是不是情愿当好这颗棋子?”
“不,以你和江忱的关系,不会坐视不理,这没什么好试探的。”
“张会长可以把话说得明白一些。”她有些不耐烦,既然见了面,何必再遮遮掩掩,“哥哥牵扯进去是因为我,父亲和三叔他们不愿开口,那么您呢?活了百余年,还有什么值得您劳神费力?”
张日山垂眸看向手腕上的二响环,而后闭了闭眼,“知道的越少越好,何必打破砂锅问到底。”
“呵。”岚灵将头扭向一边,一楼大厅空空荡荡,看不见一个人影,“这次见面我没有得到任何有效信息,那么您的目的大概是让另一方弈手知道您见了我。”
她转回头,看着面无表情的男人,继续道:“这样便足够使我深陷局中?”
他没有回答,只是扯起嘴角,“下雪了,别让接你的人等太久。”
岚灵看向张日山离开的背影,眉间染了几分愁绪。
哥哥的邮件这段时间依然是准时发送,安好勿念四个字丝毫没有安慰到她,她有的只是无尽的迷茫。
她入局便能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吗?
哥哥啊,你看,你想给我的安稳生活,要建立在我们都自由的基础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