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洗漱完毕,岚灵打开二楼卧室的窗户通风,下面院子里站着的男人就这样映入眼帘。
接连数日的阴雨天终于结束,今日才得见久违的太阳。
晨光被花架上不知名的植物筛成光束,落在他黑色的牛仔外套上便只剩下点点光斑,靠在墙上的动作过于随意懒散,鸭舌帽压得很低,岚灵的位置看不见他的面容。
大概是她的视线过于强烈,那人终于还是抬起头来。
“早上好。”
她确信那是江子算的声线没错,哥哥说过,还是第一次遇见她这样的人,记人最先记住的竟然是别人的声音,为此还曾在学校里闹过笑话。
辨认一个人究竟是通过什么呢?面容、声音、身形、气味、动作习惯,又或者是以上所有的集合?
对于真正熟悉的人来说,或许那些特征都不需要,即便他改变了所有的一切,她依然认出了他。
“早。”
早上好,哥哥。她在心里补全了这句话。
书桌上剩余的两颗糖果包装纸皱皱巴巴,那是那个雨夜恢复记忆的她哭泣后留下的唯一痕迹。
见岚灵已经醒来,江忱挪动脚步走到门前,等待她下楼出来。
汪岳岭的消息他看了,这次行动远在云南,不知道他们又发现了什么才通知他和那个叫阿青的带着岚灵前往。
不管他靠近岚灵是否引起了汪岳岭的怀疑,不管这次旅程是否是对他的试探,到达目的地后都不会有平静的日子。
她是汪岳岭复活姑姑江风婧的实验体,江忱确定在那个疯子成功之前她不会有性命之忧。
唯一能安慰他的就是岚灵失去了以往的记忆,不知道便不会痛苦,保持目前纯真澄澈的样子直到一切结束才是最好不过。
只是,其他人大概更希望她想起过往,那是他们推她入局后的关键一环,他知道,那也是她的选择,可是处于那样的境地,又怎么能说不是被逼无奈。
岚灵站在门后整理心情,她不想再次经历清洗记忆的痛苦,更不想被限制本就不多的自由,成为一个纯粹的血包。
单纯懵懂的女孩,这个人设不算难。说起来还要感谢在吴二白身边呆的那三年,演戏变脸这种事,如今也算是信手拈来。只是身边各个都是人精,哥哥那边也还是先瞒着吧。
……
晨雾在挡风玻璃上凝成蜿蜒的泪痕,岚灵蜷缩在后排的羊毛毯里,手里还握着橘子皮。
如她所想,如今身体素质远不及从前,晕车的症状只会更严重,吃了晕车药仍是不舒服,还好哥哥带了一兜橘子。
改装吉普车的行李架上,那片橘黄色过于亮眼。
车载香薰是极淡的植物清香,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竟能驱散车内的汽油味。
哪怕她不能给予亲近的回应,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在与她有关的事情上思虑周全。
临近中午,又是在荒郊野岭停下休息,岚灵已经压下想要抗议的心思下车透气,开门的瞬间,四月山风裹着冷杉树脂的气息撞进鼻腔。
远处溪流声像串散落的银铃,时断时续地勾着眩晕的神经。
阿青已经过去准备打些水来做饭,这两天他们很少正经动火做吃的,岚灵跟在她身后,踩着满地松针往声源处走,想着洗把脸或许能缓解眩晕的症状。
没听到哥哥跟过来的声音,她回头望了一眼,男人正靠在车上抽烟。
真是,半点没有她哥哥的影子。
中午的阳光早已退却晨雾,只是灌木上那些横生的枝桠还有洇湿的痕迹。穿过一丛野杜鹃,溪水在岩石间显现,水波将阳光揉碎,是极美的景色。
岚灵蹲在溪水旁长了苔藓的岩石上,右手浸在水里,水温不算寒凉,却也在不断带走她掌心的温度。
“阿青,还有多久到啊?”
说话间阿青已经接满一桶水,对略显疲惫的她道:“不到一天。”
“一天……”她掬起一捧水,山泉沿着指缝漏下,水面倒影摇晃得厉害。
将脸埋进掌心,溪水顺着手腕流进袖管,冲锋衣也被溅起的水珠洇出深色斑点。
水有些冷,却让脑海里翻涌的复杂思绪安分下来。
对岸的岩石上,某种白色野花正顺着裂缝攀援而上,花茎在风中微微摇晃,细雪般的花瓣落进下游漩涡,而后便随着水流远去。
“阿青,不用陪我,我想在这里吹会风。”
她眉目间终于露出了笑意,语气也比刚刚多了几分愉悦,仿佛孩子对自然环境拥有天然的亲近感和探索欲。
阿青的目光丈量着她与溪水的距离,又看了一眼他们停车的位置,确定从那里可以看到她,于是道:“是,小姐。”
靴子压断枯枝的声音远去,岚灵收起笑容,盯着水面上漂过的落叶,看清了那些被涟漪扭曲的倒影里,除了自己还有晃动的树冠和快速攀爬的松鼠。
在杭州的那些年,她不止一次去过西湖,那里的松鼠数量不少,而且不怎么怕人,明明处于热闹的景区里,它们依然自顾自在树上爬上爬下,周围拍照的游客也不能影响其分毫。
那时的她很难想象有一天自己竟会羡慕野生动物。
从香港到云南,从高速走的话会很快,但他们偏偏避开高速,又要照顾着她走走停停,算算时间竟也要三天。
估计也是汪岳岭那里不着急。
她就更不急了,此时与待在组织内部相比已经自由了很多,车上的时间虽然难熬,总比到那儿面对他们强。
岚灵撑住溪畔的冷杉树干起身时,膝关节发出两声轻响,麻痹感从脚踝窜上来,如同千万根细针在皮肤下游走出细密的刺痛,没站稳时踢到一颗石子,于是水面的倒影被晃碎,惊走了卵石间游动的小鱼,她也慢吞吞地往回走。
太阳不知何时躲藏起来,这时候的光线正适合拍照,只是三人都没有这种闲情逸致。
“要变天了。”
江子算的声音混着铝壶煮茶的咕嘟声传来,“大概率会下雨,这里不能久待,前面不远处有个村庄,吃完这顿饭我们去那里歇脚。”
岚灵抬头望天,目测云层距他们不算远,这顿饭怕是要着急忙慌地吃,但大雨能拖延他们的进程也算是好事一件,她还要调整心态,失忆后的她可不会轻易伤春悲秋。
越野车在小路上颠簸时,她就闻到了雨的味道,混着松针与泥土的潮气从车窗缝钻进来,远处山脊上的云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
车子停在竹楼褪色的木门前,院中穿着靛青布衣的老人正踩着竹梯收晾晒的草果。
阿青在门口说了目的,老人操着一口口音极重的普通话回复,他扶着斑驳的廊柱慢慢下来,腰间的银饰十分显眼。
岚灵注意到他的左脚有些跛,踩在石阶上却也稳当。
“五十,三床被褥。”阿青转回头,掏出一张纸币,“老爷子说阁楼漏雨,让我们睡堂屋。”
话音未落,一声响雷炸开,惊得院中的芦花鸡飞上柴垛。
堂屋比想象中宽敞,褪色的孔雀挂毯蒙着薄灰,老人端来开水时木楼梯发出年迈的吱呀声。
岚灵接过粗瓷碗,指尖触到碗底细小的裂纹,像摸到岁月结痂的伤口。
“阿妹尝尝这个。”
老人忽然从神龛旁的陶瓷罐里掏出个竹筒,浑浊的液体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琥珀色。
阿青警觉地往前半步,却被江子算按住肩膀。
老人正小心翼翼地将液体倒入岚灵的瓷碗中,米酒香混着野蜂蜜的甜瞬间漫开。
门窗被风吹得哐当作响,第一滴雨砸在芭蕉叶上的脆响被雷声吞没,岚灵捧着瓷碗透过檐下半开的窗望向外面,明明是午后,天色却暗淡如同夜晚。
阿青在整理床上的被褥,江子算坐在草席上削梨,果皮打着卷落进铜盆。
风雨声中混进苍老的山歌调子,岚灵的视线被吸引过去,老人倚着门框卷烟叶,目光穿透雨幕投向雾霭沉沉的山林。
“爷爷唱的这歌听起来和雨天很相配。”
虽然听不懂,她也能体会到歌声中的情感,先是期待,而后悲伤,最后归于平静。
老人哈哈大笑,“小女娃听得没错,这歌跟雨还真有关系。”
……
雷雨声压不住悠扬的山歌,吴邪转头看着气定神闲的二叔,“小忧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