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医疗中心还有不少人。做康复按摩的、针灸的,此时都竖起耳朵听急诊室那边的热闹。
喻若愚垂着眼任由医生给他缝头上的伤口,手握成拳青筋凸起,一声不吭。
“真不要麻药呀?”看他这副样子,医生心有不忍,“副作用不大的。”
脸上的血没来得及擦干净,在喻若愚面颊蜿蜒凝固成血迹,苍白的皮肤衬着暗红的血,看起来触目惊心。
缓缓呼出一口气,他哑着声音开口:“不打,影响训练。”
刘恒勇骂完王辰,刚歇下半口气,听到喻若愚这话瞬间又炸了:“合着你们还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啊,还晓得自己要训练啊?约架的时候怎么就都忘了?脑子被狗吃了?!”
老场馆的门房大爷把手里的防暴叉靠墙放好,连忙拦在他面前:“少训两句少训两句,嗐,这事儿闹的,我以为又有贼娃上我儿这偷东西呢!叮铃哐啷,动静真不小。”
脑袋上的伤缝好了,喻若愚顶着一圈白绷带扬起脑袋,茫然无辜:“我没偷东西。”
刘恒勇被气得够呛,任谁大半夜一个电话被震醒说你队里有两个队员打架、还打出血了,都不可能有好脾气。但对上这个有轻生前科的孩子,他的怒气像是迎面撞上了一团棉花,憋得血压噌噌涨。
“是他先动的手!我没想打架!”王辰一只手捂着脸嚷嚷,声音含糊不清。喻若愚抽他的那一下没收力,这会儿已经肿胀起来。
刘恒勇反手一巴掌呼到他背上,喝道:“你是没想,你直接打!”
从两人被门房大爷带着人扭送到总教练面前,直至此刻,王辰始终保持单手揣兜的姿势,浑身上下写满了有恃无恐。
“道歉!”刘恒勇按着他的脖子把人搡到喻若愚面前。
王辰难以置信,“凭什么?他先动的手!”
刘恒勇不耐烦道:“什么凭什么,凭你把人砸成这样,他先动的手你也活该,道歉!”
喻若愚原本没分半个眼神给王辰,听到这话,他抬眼看向刘恒勇。
“刘指导。”他一字一顿,缓慢而清晰:“我解释过了,是王辰砸了我的手机,我抢手机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他的,怎么就定性成我先动手了?”
刘恒勇一滞,被当众下了面子,他脸色有点难看。
喻若愚视若无睹,继续道:“而且今晚是王辰约我出来,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一碰面他就转走了我手机里所有的钱,然后把我手机砸了。我不该生气吗?”
王辰愣了一秒,狂怒:“池虞你他妈胡说八道,老子缺你那几毛钱!”
喻若愚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的手机被摔坏了看不了,你们可以查他的,看他到底有没有收我的转账。”
“可以啊池虞,你早算计好了是吧?我——啊啊啊啊痛痛痛!”
刘恒勇捏着王辰的后脖颈骤然施力:“给我闭嘴!别瞎嚷嚷。”
“刘指导,您好像不太相信我的话。”喻若愚笑了一下,“那我们查监控,一看就知道了。”
刘恒勇面色铁青,开口道:“对你们两个我一视同仁。但老场馆长时间没开放,监控不知道还有没有用。老周,你清楚吗?”
门房大爷讪笑两声,道:“这我还真不知道,我马上回去看看,这——”
“周大爷。”
喻若愚叫住他,道:“您之前不是跟我说怕又有人去器材室偷东西,特地在那儿装了摄像头么?画面直连手机,方便您随时查看。现在可以看看吗?”
门房大爷往外迈的脚顿时停住,他就知道,哪有小孩儿愿意天天陪他这老头子下象棋的,原来在这儿等着他!
骑虎难下,门房大爷只能掏出了手机。
正对器材室的摄像头特地选了便于夜视款的,除了在门内的那一段住没有画面,从喻若愚、王辰两人碰面,到喻若愚被追出来的王辰抄起凳子砸得头破血流,都拍得一清二楚。
由于跳水项目的特殊性,平时训练需要裸露的皮肤面积很大,所以王辰从来不会在身体上对池虞造成什么伤害。
而且他也不屑于那种低级的取乐手段,他更享受的是只需要通过言语就让对方惊惧惶然的感觉。像猫抓到一只老鼠却并不吃,而是在反复的恐吓戏弄中,让老鼠自己慢慢失去生机。
这是池虞第一次动手反抗,王辰被激得失控失手。
这段监控回放完,房间里一片安静。
王辰也不挣扎骂人了,他阴恻恻地盯着喻若愚,低声:“池虞,你给我等着。”
喻若愚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目光转向刘恒勇,等他的一个说法。
刘恒勇脸色铁青,强硬地按下王辰的头给喻若愚道了歉,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别让我再发现第二次。你们俩的处分明天会贴在通告栏。”说完,拖着犹有不服的王辰走了。
急诊室只剩下喻若愚和门房周大爷。
小孩儿瘦伶伶的,头上脸上都是伤,孤零零一个人垂头坐那。
周大爷看着,叹了一口气,道:“何必要争得这么清楚。那个王辰我认识,家里就是干体育这行的,咱们训练中心有一半器材是他家供应。向来霸道,干啥和他硬碰硬。”
头很痛,后背也有点痛,但右腕那种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刺痛却渐渐平息。
喻若愚活动了几下手腕,弯起眼睛笑道:“不干啥,就为了出气。”
“谢谢您啊大爷,没有您帮忙我这口气出不顺畅。”
周大爷摇头,“年轻气盛啊。”
离开前,周大爷留下一句:“你们刘总教是王辰亲舅,找机会去跟教练服个软,得罪别人倒也罢,别跟教练杠上,真毁了自己前程。”
*
回到宿舍,陆思看着喻若愚战损的脑袋呆了好几秒。
“你这……”
喻若愚飞给他一个wink:“不管怎么说,我打赢了。”
“不过,不好意思啊哥们儿,你借我的备用机被摔坏了,等下个月发工资我赔你。”
“还管什么破手机啊,我是那种人吗!”陆思跳下床,着急忙慌绕着人看了一圈:“这叫打赢了?!他妈的王辰,等我下回把他从十米台踹下去!”
喻若愚笑,柔弱扶额:“哎呀,不跟你说了,头晕得很,睡觉睡觉。”
第二天,公告栏贴出了盖章的处分通知——
因队内斗殴,王辰认错态度恶劣令停训三个月,禁赛一年,罚六个月津贴。池虞停训一周,罚两个月津贴。
医疗中心四舍五入算是个八卦集散地,一晚上的时间过去,头破血流的斗殴事件早已飞遍全队。
喻若愚拎着早饭从公告栏经过,迎上四周打量的目光内心毫无波动,他原本也没指望一个打架斗殴能把王辰开除。之前隐约听说过王辰家在省队有背景,只是没想到这个背景是总教练。刘恒勇爱惜羽毛,队里看样子也少有人知道他和王辰的关系。
不过这不影响他迟早把这个败类踢出队。喻若愚吸着豆浆慢悠悠从人群中晃过去,心情还算不错,能三个月不被败类骚扰也算是阶段性胜利了。
*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喻若愚调动全身每一个细胞努力养伤,力求早日复训。
最后一天,他拿着及格的体检报告和心理测评结果正式找到教练组。
递交心理报告的时候,刘恒勇的神情复杂难言。
他原来以为池虞这孩子是天生性格比较内向,家里又突逢剧变,年纪小承受不住,思想才逐渐走偏。
可现在看来,进队时好好的孩子走到在宿舍自杀的地步,自己那被惯得无法无天的外甥在这中间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好事。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闹了那一出,差点让他都下不来台。
执教近二十年尽心尽力,培养人才无数,刘恒勇少有的在队员面前感到气短。
将报告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他微不可察叹出一口气,花了好几秒组织语言语言才道:“除了那天在老场馆,王辰有没有约你去别的地方实施暴力?”最后几个字他停顿了几秒才说出口。
手腕上的伤疤又隐隐泛起疼痛。喻若愚微垂着眼睫,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
池虞遭受的肯定远不止如此,但如今他不可能把事情对刘恒勇和盘托出。
没有人会永远逆来顺受,池虞或许曾经尝试过向外界寻求帮助,喻若愚不知道池虞求助的对象是谁,但结果显然是失败的。
刘恒勇见喻若愚久久不出声,尴尬地猛摸了一把光亮的脑袋,道:“这事儿我既然知道了,就不会偏袒谁。你现在不想说没关系,以后要是想说可以直接来找我。”
这话说得漂亮,但能信几分犹未可知。喻若愚点点头:“知道了,谢谢教练。”
顿了顿,他想起周大爷提点他的话,于是诚恳道:“刘指导,那天在医疗中心,我不是故意冲您,我是气昏头了,冒犯了您,对不起。”
刘恒勇摆摆手,“这事儿不提了。训练去吧,强度别太大,量力而行。”
*
正式复训的第三天,喻若愚起了个大早。
等他洗漱完毕去操场跑完五千米提着早餐回宿舍时,陆思才刚醒。
五点就爬起来把自己收拾得妥妥贴贴的喻若愚,“来吃早餐。”
陆思半闭着眼顺着食物的香味飘过去,半梦半醒的往嘴里塞鸡蛋:“今天什么日子?你怎么一大早就这么精神。”
喻若愚神采奕奕:“有吗,我不是一直这样?”
陆思努力睁大双眼,伸出食指左右摇摆,老神在在道:“不不不,你今天很不一样。”
一顿早餐结束,他才彻底从睡梦中清醒,猛地拍了下巴掌:“我去!祁指导今天正式上任来基地啊!”
他站起身,拽着喻若愚旋风似的刮向训练馆,“快快快!咱们提前到了去训练,给祁指导留个好印象。”
喻若愚但笑不语,看起来似乎是被拖着往前跑,但脚下的步伐却丝毫不显拖沓。
训练馆。
等所有队员都到齐,刘恒勇和一众教练站在最前面。队列里不少人难掩激动,忍不住四下张望。
“人呢人呢?怎么没看见。”
“是啊,不是说祁指导今天正式上任吗?”
队员们左右交流,窃窃私语。
喻若愚的目光早就在场馆里逡巡了好几圈,没有看见祁淼的影子。
刘恒勇用力拍了拍手上的记录板示意安静,开口道:“祁淼教练由于个人原因暂缓入队,这几天大家保持正常训练,不要议论其他。”
“啊……”队伍里发出好一阵失望的叹息。
日常的晨间训话完毕后,队员们被各自的主管教练带开训练。
喻若愚疾跑几步追上刘恒勇,问到:“刘指导,祁淼他怎么了?”
刘恒勇见他面色焦急,以为他是担心测试赛取消没有教练愿意接手他,于是道:“祁指导身体有些不适,恢复了就会来基地。”
“他病了?”听到刘恒勇的话,喻若愚努力回想在食堂的那匆匆一面,祁淼好像是瘦了些,但那时心神震荡,再多的细节他就没注意了。
好几个队员竖起耳朵听这边的动静,刘恒勇有些好笑,平时没见这些兔崽子这么关心教练。
“没病。”刘恒勇道:“祁指导初来乍到,水土不服,需要调养几天,都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