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从星赫然抬首,不可置信地望向君后。
皇帝亦是抚须不语,眸光落在兰决身上。
原来他们也早知道了公主投花之事,此番前来看望自己寒暄往事只是顺便,为长女择个佳婿公子才是真意!
顾从星的心越来越沉,他收敛目光,思绪翻涌。
也是,对他们而言自己终究只是个全无血缘的表侄子,哪比得上长女的终身大事来的重要?
自从当今皇帝与男子成婚,便开启了同性可婚的先河,乃至一时间龙阳之好在京中颇为流行。
此前君后的一番回忆,莫不是在打探自己与兰决之中究竟有无超越竹马之间的情谊?
念及此处,顾从星的心恍若停跳一拍。
——自己与兰决之间,究竟是何种情分……?
“殿下,兰决不过是侥幸接了公主殿下的花,却从未想过婚娶之事。”
皇帝与君后的目光射来,兰决的声音并不高却异常清晰。
“且我已心有所系,恐怕会有负殿下所托。”
闻言,顾从星诧异地转头,颇有些不可置信。
兰决何时有了心上人?
可这时兰决却恰好回首,与顾从星四目相对。他眸光潋滟,笑意融融。
“!”顾从星扭过脑袋,不再与兰决对视,可是心跳却不可抑制地加快,胸腔中都响起不间断的回音。
——莫非兰决的心上人……是我?
这念头一冒出,顾从星的脑子中像是炸开了绚烂烟花,浑身飘飘然。
“哦?竟是如此吗?”
君后的声音中毫无不虞,依然温柔似水:“不过婚娶乃是人生大事,的确是急不得。需得考虑仔细。”
“既如此,你就先好好想想,三日后再给朕一个答复。”
皇帝拍板留下这一句,便和君后对视一眼,起身离去。
待那两人背影消失,顾从星再也压抑不住,急急张口:“兰决,你刚刚的的话——”
兰决看着顾从星,神色明快,轻轻眨了眨眼。
仅这一个动作,就让顾从星张着的嘴唇闭上了。
——这向来是他调侃自己时的动作。
顾从星攥紧掌心,飘然于空的心绪骤然坠回现实。
烟花沉寂,再归于零。
他怔怔地凝视兰决面庞,朱红嘴唇微抿,明明面无表情,可却罕见地令人觉出几分狼狈无措。
“……从星?”
见他如此,兰决轻松的笑意渐渐消退,他敛眉靠近,声音低沉。
“从星,莫要忘了你我之前所说之事。”
此事指的是他们认定此境有异。
顾从星自然知晓如今的状况看似一片和乐实则危机暗伏,然而他却不明白,兰决为何要拿他作为推拒婚约的挡箭牌。
看着自己脸红窘迫,难道他会觉得很好玩吗?
兰决见顾从星仍是沉默不语,眸中又浮现担忧之色,他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上前一步:“从星,你听我说……”
他伸出双手想要拉顾从星,却不料被一掌挥开了。
“够了!你既无意,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我——”
顾从星抬头时面上覆着寒意,可琉璃般的双眸却有些湿润,摄着惊人的光。
“我现在不想见到你!你给我出去!!”
兰决停在空中的手颤了颤,缓缓收回了。
他无声凝视了顾从星好一会儿,却见他撇开了头,目光落在地面上也不愿意自己对视。
兰决极轻地叹了口气,道:“我明日再来寻你。”
言罢,便收袖离去。
他并未回头。
***
是夜,顾从星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索性披上件外衣推门外出。
此刻将近子午,东宫中一片寂静,唯有值夜的侍卫们依然伫立,见顾从星便要随行相护,可他却摆摆手,独自一人向僻静处走去。
直到行至后苑一处湖心亭,顾从星放眼望去皆是明月高悬,湖波粼粼,天地间皆是寂静。
“月亮……”
似乎也曾有一人,他浑身光华,银发如瀑,是山巅积雪,亦是自己心中不可磨灭的白月。
是谁?绝不该遗忘的那人,究竟是谁?
此时平静无声,水面中完整地倒映着空幕,水中月与空中月遥遥相望,竟一时间难以区分何为真、何为幻。
顾从星看着面前这景象,只觉得脑海中一直以来蒙着的浓雾也仿若被风吹散,思绪越发清明。
——自己所在的这方天地,是湖中月还是空中月?
——此方境界,是真实的吗?
“顾从星?你怎会在此处?”
猝然的出现的声音打断了顾从星的思绪,他愕然回首,只见萧忘忧正站在他不远处。
他向来高高束起的长发此刻如鸦羽般披散开,只着一身玄色睡袍,发间仍可见金羽红纹耳饰轻轻摇曳。
一看到他,顾从星又泛起头痛耳鸣,可此次的痛感已比起上次轻了很多,他尚能忍受。
一个心底的声音告诉顾从星不能走。
——他要面对这清醒的疼痛。
“睡不着,随意走走罢了。你这太子怎么也在闲晃?”
萧忘忧闻言向前一步,全未在意这话对于太子而言已是失礼僭越,只是走到顾从星身侧,与他一同无声凝视无边湖光。
他五官明明俊美无俦,可面上总是覆着一层冷意,此刻即使面对这般旖旎美景,也仍是眉峰紧蹙。
良久,他出言打破沉默,低声道:“顾从星,你入眠后可会做梦?”
闻言,顾从星悚然一惊。
“……不会。”
没有,他已经许久并未做梦了——自他有记忆以来,每晚入眠皆是一夜无梦。
何其奇怪?!
而更奇怪的是,若非萧忘忧问起,他全然未注意到这有何不妥。
有人刻意让他忽略了这点,就像有人刻意模糊了他的记忆一样!
萧忘忧看顾从星神色肃然,眉峰紧蹙,并未打断他的思考。
可就在此处,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令两人都不得不收敛心思。
萧忘忧转身向寝殿走去,与顾从星擦身而过时留下极轻的一句:“明日戌时,后殿假山。”
顾从星无声颔首,注意到来人正是女官陶雪亭。
此女博闻广识,实力不凡,一介布衣加入锦衣卫,如今已是副指挥使了。
“殿下,原来您在此处。可需要属下为您护卫?”
“不必。我这就回去了。”
顾从星看着身着飞鱼服的陶雪亭,只觉得莫名熟悉。陶雪亭亦是与他对视一眼,旋即极快地收回目光,敛眉行礼,掩下眸中暗色。
****
翌日。
兰决疾步行于东宫之中,手中拎着小巧食盒,其中尽是顾从星喜爱的糕点。
他长袖带风,心中酝酿着见到顾从星之后解释的话语。
须得把从星拉入一处无人的角落,将昨日心中所想尽数说给他听。
他已经发现一直有无形的力量让众人溺于情爱,而皇帝君后的出现更让他确认了这一猜想。
他自然不可能答应君后所说的婚约,至于说自己心有所属,既是为了顺应此境的希望,又是为了拖延君后的要求。
还有一点原因,则是他也没完全弄清的……一点真心。
念及此处,兰决步履微顿。
片刻后,他轻叹出一口气:在这连自己的记忆都无法辨明的诡境,又要如何剖明那些幽微的情愫与心意?
须得冷静自持,不乱己心。
兰决这般想着,行至顾从星房门外,却不料被门外侍从告知屋中并无人。
“从星当真不在此处?”
“是的。世子殿下不久前外出了,且不让我们跟着。现下也不知在何处。”
兰决默了默,向侍从道谢。
他望着空旷庭院,秋风吹落桑树枝叶,心中蓦然回想起顾从星昨日的怒吼:
——我不想再见到你!
兰决的双手攥紧,食盒的抓柄上浮现道道裂痕。
枯黄桑叶随风飘零摇曳,被一只莹白修长的手接住。
顾从星细细凝视,又望向前方的宫道。
今日他抱着求证的心思,屏去侍从与护卫,独自一人沿着宫墙探索。
若此境并非真实,那么这广阔的紫禁城中必然会有些破绽才是。
他这一路走来,并无发现有何不对。只是他对这些地方都颇感陌生,绝非如自己记忆般幼年常来此处游玩的应有之态。
此时已近黄昏,顾从星想起昨日萧忘忧临行之言,转身向后殿行去。
待到和萧忘忧商量出个所以然,便可与兰决相说,让他谋定了。
后殿本就人之罕至,假山更是地处偏僻。待到顾从星踏着夜色来到此处,果然不见旁人身影。
唯有一道挺拔背影无声静立,听到身后传来响动便转身出言。
“你来了。”
“嗯。我来时已经观察过,四周无人。”
两人皆未点灯,但依然能够视物。
萧忘忧道:“我时间不多,不过半个时辰定会有人来寻。我只问你,你是否也发现异常?”
顾从星点头,低声回应:“的确。你说得是什么方面?”
“周围之人。”萧忘忧皱眉道,“很是奇怪,明明都是我自幼相伴之人,可我与他们相处时总觉得膈应。而且有时我无意间说了什么,所有人皆会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萧忘忧眸光一闪,脱口道:“就像是傀儡一般。”
此言一出,顾从星也像是被骤然点醒,脑中浮现出关于傀儡的记忆。
“我亦有同感。不仅如此,我还发现了自己记忆有异——很可能被人操控了。”
“竟是如此!难怪……我也总觉得不对,原来这幕后黑手竟有如此异能。”
异能么?
两人想到此处皆是陷入一阵沉默,不久后顾从星换了问题:“说起来,你为何要找我商量这些?”明明他们是众所周知的仇敌。
“我在琼花宴上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与旁人不同。”
萧忘忧想也不想地答道。
本该是颇有些暧昧的一句话,顾从星听了却全无脸红心跳,当即明白了他心中所想:“你所说的,莫非是颇有些熟悉和亲近?”
“正是如此。”
此时周身又有寒意泛起,萧忘忧得知时间已剩不多,有些焦急地向前一步。
“你呢?你见我时又是怎么想的?”当时顾从星的模样实在不同寻常,许是另有原因。
顾从星敛眉思考道:“我——”
“原来从星弃我而去、避我不见,是为了在此处和太子殿下幽会。”
裹着寒意的一句话如尖刺般突入,令顾从星浑身一颤,愕然回望。
不知何时兰决竟已到了此处,他悄无声息,也不知在这里听了多久。
明明仍是长身玉立模样,可此刻他面容隐在一片漆黑夜色中,竟是晦暗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