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理寺、厂卫那边都来了人,李稷在上首,三部门按品阶而坐。为避嫌,龙禁尉那边并没有派人过来,郑大人那边派来了一位直系上官。
还有顺道来看热闹的二皇子李慎。
主审官大理寺刘少卿打破寂静:“罪员公孙瑾。”
公孙瑾垂首:“罪员在。”
刘少卿板着国字脸,一拍桌案,“传证人孙氏。”
孙氏面带风霜,着一身灰补子,跪倒在公孙瑾身侧三步外,愤恨地瞪一眼他,“禀大人,老奴孙有钱,是郑大人家中管家,伺候郑大人三代。五天前夜里,临近亥中时分,我起夜时,听到一阵惨叫,还有我家大人的怒骂声,连忙上前察看。不等我推开门,我就从门缝里看到……”
他打了个寒颤。
刘少卿皱眉,“如实告来,不得欺瞒。”
孙有钱瞥公孙瑾一眼,抬指指向公孙瑾,“我看到一个身形与他相仿的男人,身着夜行衣,举着长剑从我家大人身上滑下去,从头到脚、从眼到唇,足足凌虐半刻钟有余。等他走了,我怕极了,连忙到府里叫了府丁和大夫来,我家大人尸体都凉透了!”
刘少卿颔首,“罪员公孙瑾,可有话要辩?”
公孙瑾高傲地冷哼一声,不屑道:“不足为辩。”
主审官和两位辅审官都被他的态度激怒,“孙氏,物证何在?”
孙有钱从袖带里捧出一枚染血腰牌,是龙禁尉的样式,上头赫然写着公孙瑾的名字,“大人请看,小人绝无一句虚言。”
刘少卿与几位大人传看过,二位殿下也都看过。郑大人的直系上官已是怒不堪言:“可怜郑应,上有老母下有小儿,夫人新寡,一大家子都靠着他养活。公孙瑾,你真是好歹毒的心!”
刘少卿喝道:“肃静!”
他低眸,望向手中的木标。此案疑点重重,偏上头催得紧,公孙瑾又年轻有为、果断刚硬。若是旁人设的局,日后公孙复起,必定要报复他。若要自保,少不得要这公孙永无翻身之日。而这判法,他早已琢磨过数日。
二皇子兴致缺缺:“这么快就破案了?刘大人,这案子怎么判来着?”
刘少卿不动声色地将堂中人打量了一遍,见太子殿下也颇为淡漠,似是毫不关心,并没有多少伴读情分,正要开口判案,值省小吏神色匆匆进来,俯身耳语。
天助他也!
刘少卿一捋胡须,“案情未明,宣罪员人证上堂。”
堂内众人微惊,望向公孙瑾。公孙瑾亦不知何时找过人证,垂眼看膝前衣袍。
常宁入内一拜,站在公孙瑾左侧,笑道:“问两位殿下安。人证常宁,见过诸位大人。”
刘少卿:“公堂之内形容肃整,禁轻浮嬉闹。既是人证,你有何要证?”
常宁打眼一扫,就见到三位熟人,冲李稷一颔首,朗声道:“五天前亥中,公孙瑾在我的院子里。不止我,我家中的小厮府卫,都能为他作证。”
孙有钱起身驳斥,“胡言乱语!若真有其事,为何公孙瑾先前不找你做人证?你府里的奴仆,都是听命于你,你怎么证明你做的不是伪证?何况你和公孙瑾一同进学,有同窗之谊,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帮他!”
刘少卿等孙有钱说完了,一拍惊堂木,震得孙有钱又跪下了,“肃静!本官问案,还是你来问案!”
孙有钱瑟瑟发抖。
刘少卿:“常生,本官问一句,你答一句。公孙瑾为何深夜寻你,又深夜出现在你的院子里?”
常宁道:“大人,你看我二人哪个生得好?”
大理寺少卿斥道:“不得无礼!”
二皇子倒觉得有意思,“这么凶做什么,他是人证,不是罪员。依本殿下来看,自然是你更胜一筹。”
“我也这么想,”常宁笑道,“那夜我跪完祠堂,迎着冷风往回走,刚到院子里,他就提了剑翻过重重院墙,与我相斗许久。我传令书童,书童引了府卫过来,这才堪堪制住他。如今他心口上,还留着我那夜刺下的伤,诸位大人可自行查看。”
小吏忙点头:“罪员心口确实有伤。”
“无缘无故,他做什么与你寻仇?”刘少卿发问,“又提什么容貌,公堂之上岂容你胡来!”
这话刚落下,便有几道凉嗖嗖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他也不敢乱看,硬着头皮逼视常宁。
“情伤,”常宁道,“我长得比他讨人喜欢,他爱的姑娘不爱他,爱我。他醉了酒,提了剑就要和我一决雌雄。”
刘少卿:“哪家的姑娘?”
常宁耸肩,弯眸笑笑,“那么多人爱我,我怎么知道是哪个?记不得了。再说了,姑娘家还要议亲的,不便牵扯进来。”
一时倒是不少人暗戳戳怜悯地望向公孙瑾。
刘少卿也怕拍到高官家的贵女,轻轻揭过,“孙氏,你可还有话要说?”
“小人不信!”孙有钱咬牙切齿,“莫说小人不会看错,便是小人手里的腰牌,可是真真切切的!”
常宁也看到了,一挑眉头,“大人,我来得晚,可能听一听郑大人那边的证词?”
“可。”
孙氏兴许是气极,证词不像之前那样清晰,反而断断续续、东一榔头西一榔头,虽说全了,听着却极迷糊。
常宁自小经爹娘打磨,又爱交游,处理这点信息不在话下,“大人,孙氏做的是假证。”
郑大人上峰拍椅斥道:“黄口小儿血口喷人,欺人太甚!”
二皇子与李稷挨着坐,幸灾乐祸地瞥一眼李稷,“皇兄,还是你的人看起来带劲,不像我,手底下人一个塞一个没趣。等你烦了他,不妨拨给我,我会好好待他的。”
李稷:“你禀明了父皇,孤自然不拦着。”
二皇子知晓李稷与常宁近来走动少了许多,故意说这话找李稷不痛快罢了,哪里会真到父皇面前。
常宁拱手:“大人,我有几个问题要问郑大人的人证。”
刘少卿颔首。
常宁问:“当夜,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听到你家大人惨叫的?”
“是。”
常宁:“为何你家大人院里的丫鬟小厮没听到?”
“他们被下了迷药。”
常宁:“只有你家大人院里被下药了?”
孙有钱不耐烦:“是。”
常宁:“你住在哪里,你家大人住在哪里,要走多久?”
孙有钱压下烦躁,随口答道:“我在西南角的下人院里,大人在府中心的翠微院里,要走上两刻……”他顿住了。
常宁冷笑:“两刻钟的步程,中间不止你家大人一座院子吧?你做什么,要走得那么近,还头一个听到你家大人惨叫声?为何其他没被下药又住得比你近的人听不到?”
刘少卿目露赞赏,呵斥冷汗涔涔的孙有钱,“答话!”
堂内众人也都望向孙有钱。
孙有钱哆哆嗦嗦:“我家大人夜里睡不踏实,凡是不往后院去的日子,小人起夜后都要到大人那里一看,替大人掖被角。我头一次给大人掖被角,大人才丁点大,掖了几十年,谁曾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公孙瑾凌虐我家大人,自然怕大人叫声太大引来府中人,迷晕了满院人,塞了大人的嘴。”
他咬牙切齿,气得浑身发抖,癫狂地笑:“哈哈哈,谁曾想,出了我这个变数!”
“有理,”常宁不疾不徐,赞同一笑,“但我还有疑问。杀手走后,你立马叫来了府卫和大夫?”
孙有钱红着眼点头:“我家大人遭受凌虐,我岂不忧心?”
“感天动地的忠仆,”常宁毫不吝啬夸赞,“大夫到了,你家大人凉透了?”
孙有钱悲恸:“是。”
常宁:“没记错?”
“是。”
常宁道:“我家膳房里杀猪宰羊,都要两三个时辰才凉。这人,总不能连猪羊都不如吧?”
孙有钱大怒,要扑上来动手,被李稷的护卫按住了,咬牙道:“那我的物证,总不可能是假的!”
常宁嗤笑:“都说了,公孙瑾那晚和我在一起。你只有一个物证,可谁又知那是不是你用了手段得来的?你说你看到了公孙瑾杀你家大人,你是目击者,是唯一的人证。那可有人能证明你那夜就是真的目击者?你这么忠心,却不上去护主,岂不有违我朝律例?”
“大人,我合理怀疑,孙有钱弑主嫁祸公孙瑾!”
刘少卿和两位辅审官员还未开口,郑大人上峰已经怒发冲冠,倒眉竖眼,“无耻小儿!郑应尸骨未寒,老母小儿无人可依,孀妇以泪洗面。孙有钱侍奉三代,郑应死了,对他有什么好处?难不成他郑应还舍得留下一家子老小无依无靠不成!”
“我只是怀疑,”常宁道,“你说郑大人的凄苦,公孙瑾难道就不凄苦?郑大人有老母,有妻有子,公孙瑾却只有一位病弱的母亲,至今未成亲,无儿无女。若说他杀害郑大人,这又是何必,难不成你要歪曲他是奔着断子绝孙、气煞老母去的?”
上峰憋红了脸:“那腰牌又作何解释?若是不慎遗失,公孙瑾为何不去补领?”
常宁亦有所猜测:“龙禁尉里规矩森严,丢了腰牌要罚没银钱。他母亲重病,俸禄大都搭进去给母亲看病了,自然能省一笔是一笔。他入龙禁尉前,是我替他母亲出了药钱。入龙禁尉后,他便还清了,没多少余钱。我那边有账簿,你们也能找龙禁尉对证。”
刘少卿一拍惊堂木,“本官已封案递交圣裁,静待圣喻!”
二皇子拍拍李稷手背,“皇兄,他这嘴可不饶人,好生厉害,你真是好福气。我盼来盼去,也盼不来这么一个美玉良才。”
李稷冷眸看他一眼:“是极,你的福气终究差了一筹。”
二皇子愣住了,脸色铁青。
有病吧,说这么直白,难道不会学他一样阴阳怪气吗!
圣喻到时,众人跪听。大体不过是公孙受了冤屈、朕心甚痛,安抚公孙瑾,更悲悯横死的郑大人,另派专员调查郑大人死因,厚恤郑大人家眷云云。
散堂,常宁没和公孙瑾多待,立时就出去了。
没走出多远,小太监就叫住了常宁,“常伴读,稍候,殿下寻您。”
这还是常宁自那夜之后第一次见到李稷,问安后立在一侧,听他吩咐。
李稷道:“几日不见,怎就如此生分?”
常宁弯眸笑笑:“不适合嘛。”
李稷为这笑晃神,举着茶盏低头浅啜。这些天来,他可谓是行也思君,坐也思君,见了常宁尤甚,“不是怕公孙瑾么?”
常宁反驳:“我才不怕他,讨厌他罢了。烦死人了,天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李稷:“那还帮他?”
“我是因为他被冤枉了才帮他,不是因为他而出手。”
先前常宁是一路急奔过来的,在堂上时不显,如今下了堂,自然晓得鬓角有些碎发落了下来,伸指挡住李稷的手,“殿下慎行。”
二人关系反反复复,常宁才享受了几天潇洒日子,还不想再回到过去。何况她和李稷总是吵架,常宁心累,抽不出精力天天去哄着捧着。
若是个喜欢的,常宁倒也甘之如饴,偏她不大喜欢李稷。
李稷:“天色不早,你也早些归家。”
待常宁背影消失不见,李稷收回视线,朝着中宫微叹一口气。
猝然入场,还能在公堂上以一己之力扭转全局的人,怎么可能甘于屈居他一方宫殿之中,日日与他耳鬓厮磨。
他也该信常宁之磊落坦荡,先时何至于看常宁与谁接触都心生猜疑。
只盼常宁能成长得更快些,好待他来日提拔。也盼常宁能熬过京中风雨,等他铲除了一切钳制,擢常宁为贵臣。
天子与国之柱石相近,谁又能非议些什么呢?哪怕来日史书工笔提了狎幸二字,后人又能猜度些什么?
“走吧,刘章。”
刘总管亦步亦趋地跟上,在夕阳下最后回眸往常宁离去的方向望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