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那鬼面目变得扭曲,一股巨大的戾气传来,竟生生挣脱了姬长江的钳制,往竹林深处跑去。
“呵,竟还有这般能力。”
姬长江始料未及,看着燃了一半的符纸若有所思,转头对溜儿道:“为何要救它?”他感觉到身侧一股力量灭掉了他的符纸。
“啊,小天师在说什么?”溜儿装作没听懂,焦急道:“那鬼往西北方向逃了,咱们快快去追。”说着拿着抹了黑狗血的死鸡屁颠颠入了竹林。
姬长江看着溜儿那拙略的演技,气不打一处来。
脸黑成了锅底。
溜儿可不管姬长江黑不黑脸,此事她既已应承,就得办得漂漂亮亮。
她打听过了,葛国丈的两个女儿盛宠不衰,若她将此事妥当处理,势必会得到两位宠妃的感激。
届时,入宫觐见顺理成章,离那皇家内库也近了一些。
运气好得圣人的赏,将那“龙寒枝”当作奖赏恩赐给她,再不济,趁着入宫,偷摸将其盗走,神不知鬼不觉。
所以,得将事办的漂亮,若葛家与那饿死鬼的契不解,葛家所有人死绝,那她还邀什么功啊。
这样想着,已是到了葛国丈三女与三女婿的下葬之地。
龙魂对鬼魂的感知很特别,溜儿晓得那饿死鬼就在墓地附近的暗处躲着,等着葛国丈三女与女婿的护魂之光消失,将两魂吞噬壮大自身鬼力。
黑狗血有驱散鬼煞之能,原本只要饿死鬼吃了她精心准备的鸡,便可任她宰割。
却被姬长江打断了。
溜儿心中也气恼得很。
她环顾四周,晃了晃手中的鸡,对着薄雾浓密的虚空道:“真得不想吃了么?”
那似有似无的香气,传入饿死鬼的鼻孔,那鬼不由得咽了咽唾沫。
只那一声,溜儿便确定了方位。
随即顺着那方位将袋子中的糯米撒了出去。
原本已经死了连内脏都去了的鸡,竟发出“咯咯”声,从串着的树枝上跳了下去,对着那地上的糯米粒啄了起来。
静谧的山林中,清晰的鸡叫声响彻。
蜷缩在坟头墓碑柳树后的葛国公三女与女婿,迷迷瞪瞪往溜儿这边走来。
那滴落在泥土的口水声越来越清晰。
饿死鬼死死盯着那鸡,又看了看那两个鬼魂,眼中的诱惑越来越大,不由得往前迈出了脚步。
溜儿趁机一个翻滚,绕到饿死鬼身后,对着虚空拽了拽,好似拽住了什么缰绳。
那鸡一个跃起,朝着饿死鬼扑扇着翅膀啄了上去。
只听一声鬼哭狼嚎,那饿死鬼的鼻子便没了。
饿死鬼一个翻身想逃,一阵“嗖嗖”声传来,便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捆了个彻底。
饿死鬼歪倒在地,看着那鸡朝着它踱步而来,没走两步倒了下去,又成了死鸡一个。
原本的香味早就不见了踪影。
溜儿将饿死鬼连鬼带绳提溜起来,靠到柳树上,一旁升起篝火。
慢慢地烤起了鸡。
不一会烤鸡的香味引得饿死鬼肚子咕咕叫。
溜儿从怀中拿出香料往鸡肉上抹了抹,那味道更香了,鸡皮焦嫩,油脂丰富,一点看不出是活了十年的老公鸡。
溜儿叹息一声,与那饿死鬼道:“唉,我说啊,你这是何必呢?”
饿死鬼扭过头,冷硬道:“想杀便杀,横竖我已死了,不过是魂飞魄散而已。”
溜儿笑眯眯道:“看你说得,我若真要你性命,先前早就拿黑狗血泼你了,何必这般绞尽脑汁将你捉住。”
鬼冷哼一声,不屑道:“你不过是想让我与葛家解契罢了,实话告诉你,绝无可能。”
“好好好,绝无可能,不过当了这么久的饿死鬼,好歹在魂飞魄散前,吃饱喝足,好好上路不是?”溜儿晃了晃手上烤好的鸡。
“你,你拿走,我不吃。”
饿死鬼歪着头,听着眼前小娘子说“吃饱喝足”,心道怎么可能?
身为饿死鬼,便一直是饥饿状态,哪可能吃得饱?就跟淹死鬼,一直回溯淹死的窒息感;吊死鬼,一直回溯吊死的感觉一样。它一个饿死鬼,哪怕肚子塞得满满的,也抵消不了饥饿穿肠的无助感。
溜儿好似看破饿死鬼心中所想,直接将一只鸡腿撕下来塞到那鬼的嘴里。
顷刻,满口肉香夺人味蕾,饿死鬼不由得咬上一口吞服腹中。
暖暖的气息落入它的胃部,抚慰它即将枯竭的心灵。
饿死鬼怔愣了。
溜儿道:“看吧,没骗你,是不是不饿了?”
“你,你如何做到的?”
那鬼似是不敢相信,它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饱腹的感觉了。
溜儿道:“山人自有妙计。”
其实不过是她曾在那道家洞府内看到过关于饿死鬼的古书,上面一段说了,若想让饿死鬼感觉不到饿,需得以十年公鸡为食材,松香木慢火烤制,最最重要的是涂上秘制的道门调味,这样烤出来的鸡肉可以治愈饿死鬼的饿。
这些饿死鬼并不晓得,若它早早知道,自己去做,便绝不会受美味吸引,被溜儿钳制。
“我知你必有苦衷,既然连魂飞魄散都不怕了,可愿与我一说?”
饿死鬼苦笑一声,“说了又如何,反正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溜儿从怀中拿出一葫芦,洒脱地坐在地上,打开葫芦盖,一股酒香扑鼻而来,醇香四溢沁人心脾。此酒便是先前溜儿上京路上,遇到的那花楼中的酒,她为此酒豪掷千金,花光了金豆子,被赶了出来。好在她当时虽然醉了,但长了个心眼,偷偷将余下的所有酒灌入她的葫芦里。
葫芦并非普通的葫芦,别看它其貌不扬,可是能装下至少二十斤的酒。
“好酒!”
饿死鬼也被那酒香吸引。
溜儿很是赞同,“确为好酒,阁下识货!”
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朝上,念了一个法诀,那酒化作烟雾朝饿死鬼飘去。
一触到饿死鬼的唇舌,便如水一般流了进去。
“好酒,好肉,又怎少得了知己朋友,兄台当饮此杯。”
溜儿说着又仰头喝下一大口。
一人一鬼,喝着酒吃着肉,竟似那多年的友人。
喝着吃着,饿死鬼突然“呜呜”了起来。
鬼没有眼泪,但它的眼眶是红的,好似想起了多年以前。
然后,那鬼对溜儿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有些俗套,说很久以前,有个公子带着随从去深山狩猎,恰遇山泥滑坡,摔断了半条腿,与随从走散,为一山女所救。
山女自小长在山野之间,性情活泼、天真烂漫,公子不知不觉为山女吸引,而山女也为公子儒雅俊逸的风姿所倾,两人天地为媒私定终身。
后来,公子的家人仆从找了过来,带来了公子父亲去世的消息,公子悲痛欲绝,且事态紧急,牵扯到家族继承,此行恐危险重重,公子遂先一步归家,临走前与山女道,说他整顿好家事就带她回去。
谁料,公子这一去竟再没了消息,山女等呀等,等到显怀也未见公子回来。
山女未婚而孕,村中流言蜚语接踵而来,不得已拖着疲累的身躯独自住到了半山腰。
由于身体不便,缺食少吃、干扁瘦弱,生产之时差点一命呜呼。
好在老天保佑,生了个小郎君。
但究竟伤了根本,小郎君刚过方名,山女就到了弥留之际。
临逝前,山女将公子当年留下的信物交予儿子,让其务必进京去寻生父。
但垂髫小孩无依无靠,此去京都,千里之遥,艰难险阻。
小郎君从垂髫走到了总角,钱帛花光,一路乞讨到了京都。
原本只要将信物交予公子府邸,便可父子相认,可那门房见小郎君腌臜不堪、脏臭难闻,捂着口鼻将人打了出去。
小郎君无法,一面乞讨一面设法与公子相见。
但他一个乞丐还未近前便被驱赶,竟无法靠近半分。
这日花朝节,万花盛开、春意盎然,公子一家出门踏青。
小乞丐趁人不备,偷藏在公子三女的马车之下。
本想趁车马停下之时与公子相认,却不想,很快被人发现,一顿毒打,扔在了路边。
小乞丐本就瘦弱不堪,一顿毒打后,发了高烧,迷迷糊糊昏睡了过去,等到烧退,浑身好似被碾了一样,又酸又痛,且不知怎得,他的身体只要轻轻一碰,便会疼痛难忍,稍微碰撞就会又青又紫,后来那青斑紫斑溃烂成脓,发出恶臭,连同行乞丐也不愿与其靠近。
小郎君又疼又累,又饿又冷,在坚持了大半年后,饥寒交迫之下,终于死在了凛冬之时。
那饿死鬼在喝了一口酒后,眼中迸射出迷惘,它望向竹雾弥漫之地,对溜儿道:“你说,那小乞丐这般惨烈的一生皆拜那公子所赐,报仇雪恨,天道公义,最为寻常不过,哪怕死了也决不罢休!”
烛火映照下,那鬼神色萧索,满目忧伤,通红的眼眶竟似有泪划过。
鬼是没有泪的,它只是伤心到了极致。
但为何那似泪一样的东西落下,那鬼脚下的泥土突然冒出黑色的尘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