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恍惚拉回二十年前,那被火光烧毁的断壁残垣中,她抱着襁褓中的萧鸾跪在焦黑的凤殊面前伤心欲绝。身后李岚唤她,就仿若今日一般。
她声音嘶哑中带着疼惜。
梧桐妖轻轻摇头,晃掉眼上的泪珠。
她眼眶通红,哽咽到失语。
只怔怔看着来人。
她哭着哭着又笑了,将萧鸾的躯体抱起,缓缓站了起来。
望着岁月更迭中,依如当年的美丽女子。她轻轻说道:“你满意了。”
李岚的心一下揪起,一丝痛楚从她眸中一闪而过。
“阿桐,你莫要这样。”
梧桐妖惨烈笑着,抱着萧鸾不断后退,嘴中一直呢喃“你满意了”。
李岚不由得往前一步,心中恐慌蔓延,就好像当年在梧桐殿废墟一样。
“阿桐!”
她再次唤她。
却见梧桐妖脚尖轻点,一跃而起,抱着萧鸾如残影一般朝后掠去,很快成为一个黑点,再无踪迹。
凛冽的风肆无忌惮从四面八方吹来,衣袂随风而起猎猎作响。
李岚望着那人离开的方向长久沉默了下去,淡然冷清的眸子陡然盈起丝丝水光。
亘古久远的孤寂徜徉在那人身上,那么的令人心疼。
姬长江第一次见到这样情绪外露的李岚,那深深的悲伤将她整个人笼罩完全,让人喘不过气。
他听到他几乎没有声音的声音在问李岚。
他问她:“她死了么?”
他亲眼看着那人以神魂献祭燃烧自我,将与太卜师叔一般模样的恶人手刃剑下,连魂魄也不曾脱逃。
那样的决绝凛然,丝毫犹豫也没有。
他曾以为小骗子助纣为虐,掀起战火,引起天地动荡,原来竟不过是障眼法。那些所谓的前朝鬼军不过是当年前朝兵败后,心魔缠身无法解脱的可怜人。他们一直以为只要他们奋勇杀敌,便可阻止前朝的溃败,一心想要打上一场胜仗。这样的信念支撑着他们,哪怕死后游荡在人世间,也心心念着不愿去往幽冥轮回。
长达二十载的时光,魂魄不得安宁,越来越暗淡,执念却一直不得消解。
小骗子骗得他好苦,让他以为她恶贯满盈,以陈佥等前朝势力挑起战火,使得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原来她早就与师叔李岚有了约定,所有的一切皆为她以阵法所设的虚幻。
在陈佥等鬼军冲破城墙大门,旌旗插在城楼之上随风而动时,他看到无数鬼兵怔立在那里,发出幽蓝却温暖的淡淡光芒,那是鬼魂得偿所愿后的释然。
所有的鬼兵在那一刻,执念消解,化作斑斑点点去往幽冥。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小骗子还是当年的小骗子,还是那个心地善良的小娘子。
他本该晓得的,有着那样纯净眸子的人,又怎会搅动天下。
姬长江悔恨不已,他竟将她想得那般不堪,还妄图将她拉回正道。
她本就是正道。
他才是那最最不堪之人。
他想要告诉她,她在意的那魂并未消失,他将那些消散的魂魄碎片拼凑在了一起,只要在太巳的养魂池好好将养,就能恢复如初。
可一切已经迟了,他亲眼看着她浑身鲜血生机渺茫,被那梧桐妖带走。
他来不及告诉她。
心口涌起连绵不断的痛楚,堵得他涩然。
他不敢信,也不愿信。
所以出声询问李岚,想让她给他些许勇气,抑或是可能。
李岚怔怔望着远方,长久地沉默,他以为她不愿告诉他答案,李岚却出声了。
她说:“或许吧。”
或许什么?
姬长江不是很明白。
是小骗子或许没有死么?
姬长江看到李岚长长地叹了口气,面上恢复淡然清冷的模样,如同这些年在朝政兵权上的运筹帷幄。
她随意朝虚空唤了一声。
一暗卫凭空出现跪在她的面前。
“殿下。”
李岚凝眸深远,淡淡说道:“魑魅魍魉,该肃清了。”
成元二十一年,琅琊长公主率五十万大军从西南蜀地出发,同年五月琅琊郡公领三十五万兵马于东来起事,七月初,两方人马在京师城外顺利会师。
大晟皇帝在城楼上怒斥长公主贼子之心,被长公主手下一白袍小将一箭射穿当场毙命。
这些年来,皇帝任用佞臣听信谗言,各种苛捐杂税,百姓苦不堪言久矣。
皇帝一死,尘埃落定,守城将领大开城门迎长公主入京。
百姓夹道欢迎,无不欢喜。
之前烽火战乱,这大晟江山便是长公主打下来的,奈何未有女郎为皇的先例,李岚遂将兄长扶上皇位。
原想着兄长仁厚,定能爱民如子,谁想权力腐蚀,越来越昏聩,直至后面更是昏招频出,引得百姓流亡。
后来更得知当年凤殊之死与兄长有很大的关系,使得阿桐误会她这么些年。
一切的罪孽都该得到应有的惩罚。
她手刃了罪魁祸首。
只是阿桐怕是再也不会信她了。
她走得那般决绝,好像要永远从她的生命中抽离。再也不会在她弹琴时,为她遮阳盛放梧桐树叶了。
想到此,李岚的心就如刀绞一般。
所有人都以为李岚会成为睥睨天下的一代女皇,甚至礼官悄悄将女皇冠冕做了出来,但没想到李岚并未登基为帝,而是将皇位传给了兄长的六子李灿。
李岚自可成皇,但她若为人皇,龙气裹身,魑魅魍魉不得近身,阿桐为妖,自不可靠近。
她怎么忍心不与阿桐相见。
且太巳道观望江老天师夜观天象,言李灿非池中之物,有金鳞化龙之相。
两年来,李灿在她身边处事为人,皆行张有度,自有乾坤。
百姓所愿,饱腹暖衣,最为平常不过。
李灿此子,皇子王孙,野心勃勃,城府颇深,却也真将百姓放在心上。
李岚觉得,他会是一个好皇帝。
她唤了郡公来。
郡公晓得这一天来得有些晚了。殿下已经等了太久,当年英姿勃勃笑靥如花的女郎如今沉稳内敛波澜不惊,再难从她的面上看出她的些许情绪。他躬身长揖,“殿下自去,臣定为殿下守好大晟。”
李岚摇头,“郡公无需这样。”她将郡公缓缓扶起,“你我当年之约,于今日此时彻底了结。这些年拳拳相护之意,李岚在此谢过。”
郡公眼眶微热,“殿下言重,臣愧不敢当,当年若非殿下,臣与阿奴必为族人所欺。殿下之恩,比如泰山,士为知己者死。自此,望君珍重,往后岁月长乐未央。”
自此成元落幕,宏庆而始,庆帝李灿继位,史称宏庆元年。
……
太巳道观,后山,青葱翠绿,盈盈池水碧绿清澈,雾气蒙蒙,偶有鸟虫飞过,激起些许涟漪。
水池中央一方水台,坐着一人,白衣青丝,俊朗倜傥,阖目入定,如无人之境,周身灵气汇聚,引得蝶戏鱼跃,与自然融于一体。
倏然,池底亮起一团灵光,由下而上,冲破水池,激起无数浪花,将水台上入定之人浇了个透心凉。
那阖目之人也不恼,只抹掉脸上的水珠,颇为无奈道:“龙魂,你又调皮了。”
那光团绕着那人转了两圈,左探右探,好似觉得无趣,做了个耷拉丧气的动作。
那人微笑:“不是说好了么,待你入黄字三等,便带你下山玩。”
那光团连连摇头,又点头,更是一下落在那人肩上,一跳一跳的,好似在控诉什么。
此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是一垂髫小童。
那小童在养魂池外结界处停住,与池中水台那人见礼,“姬师叔,师叔祖有事唤您过去。”
姬长江应声:“晓得了。”
小童传话后自离去。
姬长江起身,他轻轻摸了摸那光团的脑袋,“好了,我有事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你定要好好修炼,万不可懈怠。”
要是光团有嘴,想来那嘴耷拉的能挂得住油壶。
姬长江失笑,却也不予惯它。
天道浩瀚,不进则退,它本该魂飞魄散,被他以秘法拉了回来,又以养魂池精养这些年,才恢复了些许灵识。如此更应好好修炼,才可神魂归位,恢复如初。只是,不知那人是否还能看到。自那次后,他再没了她的消息。不知那人是死是活。
但他想,只要未亲眼看见她魂飞魄散,她便是好好活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虽然他的希望渺茫,但总能希冀一番,也许呢,可能呢,抑或是……总归,希望还是存在的,她定也想看到龙姨好好的回到她的身边。
姬长江安抚好龙魂的光团,从养魂池回到了太巳正殿。
“师叔。”
他对着正殿之上的太卜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太卜比之前些年苍老了许多,眉须皆白。
当年为除他那阿兄,他神魂出窍附于阿兄身上,与其争夺控制权,虽最终与那小娘子联手将其斩杀,但三魂七魄也受到波及,每每元月之夜,魂体如蚁虫蚀骨一般疼痛难忍,才显得如此憔悴。
当年之事牵连甚广,阿兄之祸,稍稍不慎,恐成人间地狱。
好在一切完美解决,只是一些牺牲在所难免。
太卜叹息一声,看着曾经的少年,如今也有了些许白发,顿觉岁月蹉跎,韶华易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