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
夜深人静。
街上断断续续几人走过,甚是空旷,脚步声清晰入耳。
远处灯火阑珊,早过了打烊时辰。
明明暑夏正浓,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寒凉,林娘子不由得搓了搓发冷的手臂。旁边的儒衫男子看到,将身上的长衫脱下覆在林娘子身上,又将人送至一旁的凳子上坐下,疼惜道:“忙了半天,娘子定是累了,且坐下休息,其余的我来收拾便好。”说罢,自去拾掇桌椅板凳汤锅等一应事务,不急不慢,甚为稳妥。
林娘子目光缱绻,望着自家夫君,她本以为妇唱夫随、相濡以沫,不过是话本上的传说,虚无缥缈,当不得真,不想,周周转转,竟教她遇到齐郎。
此情此景,如此美好。若溜儿还在,定为她欢喜不已。只是,她清楚地记得,那战场之上,那浑身鲜血倒下的身影,每每想起,胸口就闷疼。脑海中忽然浮现白日遇见的白衣公子,那人一如当年一般,清秀俊逸,只眉宇间多了些沧桑,当年之事是非纠葛,似乎道不清说不明,但她并非眼瞎耳聋,偶从大郎的只言片语听得些许,那道士做了对不起溜儿的事,她身为溜儿的阿姊,最为护短,溜儿身死不在,那人却逍遥洒脱,还想吃她林西施的鲜肉馄饨,呵,阴曹地府吃去吧。
这样想着,情绪波动,肚皮上突然有了动静。
林娘子“哎呦”一声叫出来。
夫君齐郎听到,忙过来将人扶住,急切道:“怎么了?怎么了?”
林娘子轻轻呼出口气,见郎君面上焦急忧虑,笑了笑,道:“无事,不过是孩儿调皮了些。”
那儒衫男子蹲下,将林娘子虚虚抱住,耳贴着林娘子朝着那肚中的孩子斥道:“小坏蛋,莫烦娘亲,不然爹爹打你屁股开花……”
林娘子一下失笑,“哪有你这样当爹的,小心孩儿气你。”
“那不能,孩儿若晓得爹爹这般爱重娘亲,定也如吾这般爱重你。”
“说什么呢,羞不羞!”林娘子耳根悄悄红了些,抬起手握成拳轻轻锤了锤夫君的胸口。
不知怎得,眼泪落了下来。
孕中妇人,或悲或喜,情绪波动频繁,尤其今日见到那人,想起惨死的妹妹,本就难过极了。如今被郎君拥入怀中,顿觉依靠,心中伤痛渐渐被抚慰。
齐郎宽大的手掌轻轻拍着,厚实可靠,林娘子不由得有些困顿,张口打了个呵欠,眼皮渐沉,没一会便睡了过去。
在林娘子彻底没了意识后,抱着她的齐郎眼中陡然闪过一丝精光。
仲夏的夜,清冷的街巷,突然浮起浓重的雾气,将所有一切掩藏,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那雾气中夹杂着似有似无的血腥气,在夜深人静中,令人发寒。
所有人都沉入梦中,或噩梦或美梦,沉睡不醒。
整座城池都魇住了,寂静极了。
雾气尽头,姬长江拔剑而立,英姿勃发,目光如炬,挡住来人去路。
来人儒衫俊雅,怀中抱着一个肚皮隆起的美妇,冷冷看着姬长江。
“狗道士,莫管闲事!”
姬长江并不移身,只将剑抬起,剑尖对着那人,一字一句道:“烦请将人放下,好留你全尸。”
那人嗤笑一声,不以为意,随即全力奔袭,那身法之快,只堪堪瞧见残影掠过,却不想,连续三次突围,皆被姬长江挡了回去。
那人累的喘息,往后瞧了瞧,好似身后有什么东西追赶,面上似有慌乱,略显急迫道:“臭道士,且让开!”随即妖力大盛,身后九尾绒毛全权铺开,竟是一只有了千年道行的九尾妖狐。
只不知为何,那九尾中,三尾长,其余六尾好似被什么东西齐茬割断,不甚美观。
传说九尾狐妖,无论男女皆擅变换,常常变作人类欢喜的俊俏模样,与人欢好□□,吸食人气,以作修炼。
此妖怀中所缚林家娘子,妖毒入身,性命垂危,姬长江又怎会任凭此妖将人掳去,见狐妖宁顽不灵,妄图闯关,当即不再犹豫,脚踩七星,剑气如虹,玄门剑术降妖伏魔。姬长江所修剑法,乃太巳天师府无上剑道,妖魔鬼怪无处遁形,那剑势一起,凛冽凌厉,所到之处,一片荒芜。
狐妖为那剑气所迫,不由得往后退去。
当此之时,身后铺天盖地的腥臭之气狂狂而来,白雾之中,一深渊大口咆哮而出,獠牙血槽,腥臭至极,好似早就等着狐妖自投罗网。
姬长江这才发现,今夜庐江城中竟不只一个妖。
狐妖身后那妖,身长三丈,皮如蛇蟒,嘴如鳄兽,虎背熊腰,当真怪异极了,翻遍玄门妖示录,也寻不到一模一样的妖怪。
眼看那狐妖就要落入那怪妖之口,不知从何处突然飞来一张符箓,红金篆文,黄符为底,符箓之上道法飘渺,直直朝着怪妖的巨口落去。
只听“噗轰”一声。
那符箓在怪妖的嘴中炸开。
霎时,尘烟四起、气劲乱窜。
怪妖疼得哇啦乱叫,癫狂不已,摇晃着巨大的脑袋,胡乱以头砸地,每砸一处,地面形成一个大坑,以其为中心,砸成了一个圆圈,周围的房舍皆成废墟一片。
这陡然的变故后,狐妖趁乱不知踪影。
姬长江对此毫不在意,他怔怔望着方才符箓现身之地,久久地沉默。
那熟悉的篆体,那古朴的气息,那浩瀚的天字六等符咒,这世间唯有一人在此术上拥有此等造诣。
胸口的寒山白玉有些发烫,姬长江低下头,看到龙魂从玉狮上出来,那光团一闪一闪,好似感知到了什么。
不知怎得,眼底微热,一滴泪落了下来。
翌日。
日头东起。
庐江城外城的一处废弃宅院群落。
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此处屋舍皆毁,化为废墟,到处残垣断壁,烟火缭绕,好在此地无人居住,不然不知要死多少人。
这般悄无声息,实在诡异。
且此种情形已不是一次两次。
近两月来,在庐江地界,已发生不下数十次。
林诚挚望着眼前这番景象很是头疼了一番。
他为郡公门下,三年前,皇帝换代,长公主放权,他受郡公委任,治理庐江州府。三年来,兢兢业业,不敢懈怠,好容易民生恢复,百姓富足乐业,庐江城却发生了一些诡异嶙峋的怪事。
起先不过一些怀孕的妇人离奇失踪,第二日一早却莫名其妙昏睡在家门口,后来演变成孕妇齐齐消失三天两日,再莫名其妙回到自己房中。且这些失踪后又回来的孕妇,没多久,肚中的孩子皆流掉了,无一幸免。后来更甚,一到夜晚人人做梦不醒,且随着孕妇消失,庐江城中的一些屋舍不明所以被损毁,很多人睡梦中丢掉性命。
大千世界,魑魅魍魉,此等之事玄幻离奇,林诚挚在东来为捕头之时便见识过妖的厉害,此等之事,自与妖鬼脱不了干系,遂休书京都,望天师府太仆大人派人前来查探。
只大晟太卜之位目下悬空,也不知何时能有天师过来。
望着满目苍夷,林诚挚深感无力,这已不是凡人之力便能驾驭的事。
他将溜儿留给他的辟邪符咒都送了出去,但杯水车薪,依然有大批的孕妇失踪,再之后流产。
听闻寺庙主持桓慈,虽法力微弱,比不得太巳天师府,但佛法高深,或可解燃眉之急,正想着要不要遣人先去庐江南越山上的静泰寺求援,吏兵突然上前言家中来人。
他之阿姊一年前得遇良人,如今怀有六七月身孕,自也在那妖下手处。他千叮咛万嘱咐要阿姊拿好符咒,万不可夜晚出门摆摊,恐遭妖袭,但阿姊自来无论风霜雨雪,雷打不动卖着馄饨,根本闲不住,一时闲赋在家竟郁郁寡欢,那齐郎是个好相公,见阿姊这般模样,竟随着阿姊胡闹,一起去摆摊。想来溜儿的符咒奏效,竟也未出什么事,他才放下心来,由着两人。
只昨夜方出事,这厢家中来人,林诚挚顿觉不安,忙将人唤到跟前。
只见女婢面色恐慌焦急,见了林府君顾不得全礼,胡乱一拜,只说昨夜林娘子与郎君一夜未归,望府君尽快遣人寻找。
且女婢刚说不久,于荒宅废墟探查的吏兵回禀。
“禀府君,吾等在不远处发现了一件东西。”说着呈了上来。
那东西并无奇特,不过一件普普通通的耳饰,只林诚挚晓得,那耳饰内里刻有长姐林娘子的小字——蓉,为他亲手所刻赠与长姐成婚的贺礼。
耳饰落于荒僻之地,阿姊与郎君未归,林诚挚不敢细想,当即召集所有人马,以废墟为轴掘地三尺,又拿了府令,派人上南越山静泰寺,恭请桓慈大师下山除妖。
本悬赏十金除妖的官告上,又加至百金,望寻得民间玄门高人降妖除魔。
不过妖祸可怖,先前十金悬赏也有人接告,但不等除妖,那所谓的捉妖师就差点被打的魂飞魄散,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且将妖之恐怖传的沸沸扬扬、神乎其技,令其他玄门之人望而生畏。
此次赏金升至百金,所谓重金悬赏,以期能请来真正的高人。
林府君心神不宁在府衙等着消息。
书吏提衣而入,抬袖行礼,直呼:“府君大喜。”
林诚挚不明:“何喜之有?”
书吏道重金悬赏的官告被人揭下了。
此确为大喜,林诚挚忙问:“可知何人所揭?”
书吏道来人仙风道骨、鹤发童颜,观之莫测,非常人也。
此书吏自来高傲,能得其这番赞誉,想来揭榜之人定有所建树。
林诚挚忙理冠拢袖,“快快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