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细节其实都已经模糊了,在粒子涡旋里漂泊的那段时间,何汐的身体大概处于一种植物人的模式,就感觉而言,类似于人将睡未睡,混混沌沌的那种状态。
旅幻门内部的辐射非常强,他似乎能听见空间粒子摩擦产生的白噪声,如在耳畔,但又仿佛非常遥远,像是隔了千万层云雾。
他的四肢抬不起来,眼睛也睁不开,交织的粒子流形成了一张相当柔软的毯子,托着他漫无目的地向无尽的空间漂浮而去。
最开始的时候,他的脑海中不断闪过电影般的片段,走马观花,光影变幻。渐渐的,那些面庞变得模糊,一个个名字也越飘越远,拼不成画面,组不出字句,他本能地感到不该这样,竭力想要抓住,可熟悉的音容点滴消散,他看不见,听不到,只能任由他们化作漫天星光飞出怀抱,随着粒子流带来的白噪声,流离到宇宙的每一个角落。
空间的过于无垠,使得时间的概念变得异常模糊,以至于何汐有时觉得那漫长的十年只有短短一秒钟——
“报告组长,门内通道未发现人类生活垃圾等漂浮异物,目前粒子流波动强度正常。”
"……"
“磁场保护即将结束,所有人员三分钟内撤离旅幻门——时间紧迫,不要闲聊。”
“……”
冷静不带情绪的男声响起,低沉磁性。
何汐觉得有些耳熟,可究竟在哪里听过,又竭尽全力也想不起来。
直到那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长官吻了他,说:“人是我的,我带回家了。”
何汐没有抗拒,但也谈不上顺从,只是有个声音在脑海里告诉他,他记得这嘴唇的味道。
于是他放下顾虑,安心地跟着走了。
他的眼睛不认识他了,但他们的灵魂还记得彼此。
*
告别多年的降压药重新回到了指挥长办公室的大办公桌上。
最担惊受怕的其实是秘书小姐,一旦指挥长倒在了这张桌子上,她的铁饭碗或许就无法保住了。
秘书这些天以来第无数次小心翼翼敲响办公室的门,捧着纸质文件推门走进去,孟毓白从智脑屏幕上抬起眼来,瞥见她的神情就知道发生了什么:“通讯中心又收到二号基地的邮件了?”
秘书紧张地点点头,把还带着热度的文件放在孟毓白面前。
孟毓白哼笑一声,稍微梗着脖子,把文件拿得远远的开始看。
丝毫不出他所料,这是一封宣战书。
具体措辞自然要比“宣战”冠冕堂皇得多,这几天总部的军方早就把人员粮草清点完毕,此时此刻三十辆荷枪实弹的装甲车正在西侧城墙集结,进行战前实训,总部通往二号基地的公路已经实施通行禁令,不允许任何车辆人员通行。
只差这封战书,也只等着它了——现在孟毓白一封文件发下去,两个人类基地之间就将进入全面战争状态。
孟毓白一目十行地看完,刚要说话,秘书的智脑突然振动一声,她低头一看,是通讯处的消息,当即点了开来。
孟毓白眼睁睁看着她的面色从还算镇定,一点一点地变成了仿佛被雷劈了一般。
“什么东西?”孟毓白眉头挑了起来。
秘书小姐额头冷汗刷的下来了,余光蓦然瞥到指挥长手边的降压药,吓得专业素养都忘了,下意识连连摆手:“没……没……”
“拿来我看!”
孟毓白面沉如水一伸手,根本由不得人抗拒,秘书只能磨磨蹭蹭摘下手腕上的智脑外设,头皮一硬,递给了他。
这封信比上一封显得随意很多,一眼看上去,像是之前忘了什么,突然想起来要补充似的。
“对了,指挥长,当年的那个U盘其实一直在我这里,不过前几天我已经把它还给何汐了——毕竟这本来就是他的东西。不过也请您不要对他有意见,他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单纯至极的人,如果不是被逼无奈,他也许永远不会去考虑工作生活以外的事。他前些日子在总部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您和他达成了约定,每个六个月由总部的生物研究所抽取100毫升血液,我相信他在这个过程中所扮演的不会是抗争者的角色,他的底线向来分明,但却不会在一些小事上过于计较,因此即使他的身体状况已经达到了一种非常恶劣的程度,也会尽可能地通过牺牲一小部分,来换取您和E巡察长之间的和睦。
“所以说实话,何汐这个人,我是非常欣赏乃至佩服的,作为一个爱人,他愿意牺牲自己使您不迁怒于盛巡察长,作为一名科研工作者,他愿意冒着随时被逮捕的危险,进行基地总部所不允许的研究,而初衷并不是为了从中获取什么利益——事实上,直至今日,即使那著名的句话被镌刻到总部颁发的奖杯上,作为Prof. H本人,他也从未得到任何实际的回报。”
下面还有不少话,江延似乎心情不错,想要拉着自己曾经的上司聊天一般,难得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
然而孟毓白的目光像是被Prof. H那几个字黏住了一般,无论如何也挪动不开,连眼睛也忘了眨。
他脸上分明没有任何表情,可平白无故就仿佛多了几分暮气,他平时沉郁阴鸷令人不敢直视,可此时此刻却不难发现,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里面,其实已经有不少半白了。
办公室里的空气如同凝固住了,孟毓白就那样坐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就在秘书终于忍不住想要上前的时候,孟毓白突然开口了:“你出去吧。”
秘书微弯下腰觑着他的脸色,“您……”
孟毓白一摆手,那姿势和平日发号施令时并没有明显不同,口气居然也算得上平和:“出去吧——”他说,“让通讯中心的人记得保密。”
秘书小心“哎”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推门出去了。
落日的余晖越发晦暗不明,窗棂的竖影分割阴阳,孟毓白独自坐在宽大的办公椅里。
这个基地总部雷厉风行一生的掌权者,此时像是陷入了漫长的发呆和沉思。
良久,孟毓白拿起桌上那瓶降压药,旋开瓶盖,举到嘴边吞下了一片。
*
人类的战争其实是永无休止的,只不过有时被具象化为战场上的装甲车、直升机和各种热武器而已。
当然,在这个时代,比热武器杀伤力更大、使用更方便的粒子武器,已经成为了人类战场上的新主角。
程幼薇对此功不可没。
她在基地总部时就从未中断过和江延的联系,虽然没有到二号基地参与工作,但私下和江延以及蒋镕见过不少次面,甚至在幻研中心关于粒子武器的报告论文发布之前,二号基地的粒子工厂就接近竣工了。
但程幼薇这几天没有去那挂牌的农学研究所,相反,她和何汐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一些。
自从她还叫钟微的时候,何汐就对这姑娘的脾性有相当深的了解,因此当有人敲门,开门之后外面站着程幼薇时,何汐内心是相当惊讶的。
“我可以进来吗?”程幼薇面无表情地问。
何汐本来以为会是江延或是送东西的楼管,穿着睡衣,手里还端着保温杯,闻言眼睛略微眯了一下:
“我记得上次和你说过,待人处事要尽量尊重一点人情世故,”他的目光从程幼薇熨得没有一丝褶的长裙摆裙摆上掠过,停在她空荡荡的双手上,“不管是拜访领导、同事还是亲朋好友,都最好象征性地……”
“我没有领导,同事,也没有你说的亲朋好友,”程幼薇打断了他,“如果你觉得你算是其中之一,那你可以指定礼物,我下次来的时候会顺便带给你的。”
何汐闭眼揉了揉太阳穴,长长地呼了口气,一指屋里,“行吧,那麻烦你下回带着你的礼貌来好吗,程小姐?”
程幼薇提着裙摆跨进门槛,径直越过他走进客厅,何汐回身望着,仿佛从她后脑勺上看见了“神经病”三个字。
他不住摇头,心道我可真是脾气太好了,我怎么就能不生气呢?
他走到饮水机边上,一边给保温杯倒水一边叹息似的问道:“什么事?”
程幼薇道:“粒子涡旋的数据。”
何汐动作一停,回头看她:“什么?”
“涡旋数据,”程幼薇略微加重了语气。
无形的窒息感从两人中间弥漫开来,水声哗哗,何汐手里的保温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满了,刚烧开的水溢了出来,烫得他猛一缩手。
手背迅速红了起来,他盯着自己的手仿佛感觉不到疼,半晌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朝程幼薇打了个手势匆匆走进洗手间。
水龙头一开,水声从卫生间紧闭的门里传出来,落到程幼薇耳朵里。
她依旧面无表情,静静等着,直到门咔哒一响,何汐从卫生间走出来,烫伤的右手还攥着毛巾。
程幼薇不依不饶:“帮我把涡旋能量增强的调整数据写下来——你记录在U盘里的我都看过了,但你亲自调试的最后那部分只有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何汐摇头,说,“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