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随裴石从荣禧堂一路往前院走去,问:“裴总领想好要教我什么功夫了吗?”
走在前方的裴石闻言却没回头,只是继续向前走,像是未听见,又像是别有用心地卖关子。
黛玉心想,有那么神秘吗?
两人穿过仪门,便听前院传来阵阵热闹声响。原是众家丁正在用早膳,气氛轻松,却不散漫。
见主母与裴石一同走出,那些本还说笑着的家丁立刻放下碗筷,齐齐起身行礼,声音整齐洪亮。
“二奶奶好!裴总领好!”
阵仗之大,倒不像是经常扎堆喝酒赌牌的,让黛玉略觉意外,脚下微顿,转眸看向裴石。
却见他并未回应众人,而是低头看了她一眼,反等着她做主发话。
黛玉不过是有些错愕,但还是不忘主家尊严,微一颔首,温声道:“不必拘礼,都继续用膳吧。”
众人这才重新落座,但席间气氛较先前收敛了许多,安静了几分。
这时贾兰提着弓箭跑了过来,眼神亮亮地向黛玉请安:“二婶婶!”
“只知你文章有长进,不知你功夫可有勤练?”黛玉笑问,见他一身汗湿,神采奕奕,心中便已有了答案。
“让二奶奶瞧瞧。”裴石终于开口。
贾兰爽快应下,转身取过自用之弓。只见他立身中正,脚下沉稳,只沉心呼气,抬手搭箭张弓,连射三箭一气呵成,皆稳稳射中百步外的木桩。
黛玉眼中闪过惊喜,待贾兰拔箭回来,她不吝赞赏之词:“不愧是兰哥儿,进步得这样快!箭术见长。”
贾兰羞涩一笑,还未开口,裴石却淡淡接道:“若能一箭穿透那木桩,再来夸也不迟。”
黛玉一愣,下意识望向那木桩——分明是生砍下的树干,枝节粗硬,想要一箭射穿,谈何容易?
“那……岂不是要百步穿杨?”她有些犹疑地问。
“男子射箭,若是为六艺,只姿势好看,的确不必如此。”裴石站直身子,声音低沉有力,“可若真在战场之上,敌人不等你慢慢拉弓。你得学会在准备不足时,也能强弓劲射、破敌于瞬息之间。”
贾兰目光灼灼地点头,怕是平日没少被鼓励,已是觉得自己只要勤加苦练必是可以成为神箭手。
黛玉也不知该劝孩子务实,还是该鼓励他多加练习,转头对贾兰道:“你还年轻,莫要心急,也要小心不要受伤。”
这时,场外传来马蹄声响,几名下人牵着几匹马进了院来。
裴石望去,道:“正好到了。”
贾兰眼睛一亮,转头对黛玉道:“二奶奶,那匹黑马最听话,特地留给您!”
那几匹马身瘦劲,唯有为首的一匹通体黝黑,鬃毛乌亮,步态稳健,黛玉便是不懂,也知这显然是一匹好马。
黛玉走近几步,只觉那马眼清澈如人,呼气时鼻中腾起白雾,竟不惧生人,还主动靠近她伸出的手,在掌心蹭了蹭。
她不由得笑了。她自幼喜灵物,屋中鹦哥、波斯猫皆是她亲手喂养的,素日与她极亲,如今见这马通人性,更觉欢喜。
“你们从何处寻来?怕是花了不少银子,我怎么不见你们报上来?”
“二奶奶让我们去寻牲畜家禽,奈何有人只知何处有好马,便寻得东庄旧厩有几匹未散的马。”裴石将缰绳递来,“我让他们喂了两日,已能骑了。”
裴石见黛玉并不畏惧,才终于淡淡问:“学骑马,可否?”
黛玉抬头看着裴石,又见贾兰期待的眼神,便知他们早有打算,只是等看自己的态度。
“骑马算得上保身御敌的本事吗?”黛玉故意调笑,又走近马侧与之亲近。
“奶奶尝读兵法,当知‘三十六计,走为上’。”裴石淡淡回应,不多解释。
黛玉抬眼瞧他,又看看一旁贾兰跃跃欲试的模样,嘴角一弯:“你们两个,早就串通好了是吧?”
贾兰已上前替马装鞍,笑道:“婶婶若能一同练骑,我们这些人也更有榜样了。”
裴石却不说话,只看着她,似是等她点头。
黛玉虽有迟疑,但是既决定要保身御敌之术,便点头:“那便学吧。”
黛玉站在那匹黑马前,越看越觉它与寻常白马、综马都不同。
身形颀长、肌肉匀称,鬃毛如夜色般沉静,却隐隐透着一股桀骜。她虽有几分心动,却也不免迟疑。
裴石却不多言,只一个纵身,翻身上马。
那马初一受力,微微一动,却被他稳稳驭住。
只见他背脊笔挺,长腿一夹便驱使坐下纵身上前,时而疾驰,时而回旋,马蹄踏出地面细尘飞扬,身姿飒然。
黛玉看得眼亮,马匹在他手中仿若金戈铁马,凛然俊朗,裴石自身也被映衬得愈发高大挺拔。
她未免便将这般英武之姿与“男儿称意得如此,骏马长鸣北风起。”挂上了钩,心底不由一动,生出些跃跃欲试之意。
裴石策马至她身侧,一勒缰便翻身落地,走至马前,将缰绳牵好:“二奶奶,试试罢。”
裴石教她一脚踩上马镫,跨坐上去即可。黛玉依言一脚踏上马镫,却只觉身子一轻,便被掐着腰送上了马。
“你……”她惊了一下,耳根飞红。回头一望,好在贾兰还忙着上马,似并未察觉。
裴石神色自若,仍如训马般安静自然,牵着她坐下的黑马向前缓步行去,道:“放松腰,,重心坐低,着马的节奏摇晃便好。初学先习惯上马的感觉,只要不怕,它自会与你顺了气性。”
贾兰已骑上马,亦并行而来,笑道:“二奶奶坐得比我稳多了,我那时就算上了马还摔过两次呢。”
贾兰好似喜欢在马上的感觉,话都变得多了起来。
裴石牵着马,告诉黛玉该如何握缰、起坐、控马、转向。初上马匹虽有些许燥,黛玉却稳坐不乱,听裴石所说静坐,而后好不容易握上缰绳,几次勒缰都叫马原地打转,甚至仰起前蹄,将她吓得惊呼出声。
裴石立刻拽住嚼子,稳住马身,手劲发狠地反复拽着,皱眉不耐道:“若想驯服它,得先不怕它。”
黛玉伏在马背上,只觉得胸口似腾起一团热气,偏不肯认怂,只道:“我不怕,是你太凶。”
贾兰驰马上前,在一旁道:“我初学骑马时,便是有师傅在后面带着我,才好学些。”
黛玉一下子明白贾兰说的,但是想想还是觉得有些局促。
裴石看向贾兰:“你还愣着做什么?”
贾兰讪讪下马,黛玉顿时醒悟,微微往前移了些,好让他坐到身后。
贾兰虽是小辈,但也只是一板一眼地帮忙牵住缰绳,夹住马腹,免得马惊了人。
马儿在黛玉手中顺从多了,她终于能靠自己转向、停驻,不再手忙脚乱。
贾兰便又翻身下马,交予二奶奶一人尝试。
其实不过就是坐在上面,被马驮着往前走,然后轻轻拉动缰绳叫马匹转向,最后勒缰顺利停住。
黛玉握着缰绳,心跳微快,虽然慢悠悠地催马向前,但是却也顺利地绕了一圈,平稳自如。
她勒缰,马儿果然缓步而停。
王短腿站在一旁,拍手叫道:“二奶奶天资极佳,再练几日,说不定真能策马追敌了!”
“这马温顺,我才稳得住。”黛玉笑道,并非自谦。
“温顺?”王短腿笑得直摆手,“这马可是东庄旧厩里拣出来的野种,脾气最燥,要不是裴师傅一直牵着,它怕早撅人下去了。”
黛玉一怔,又看向裴石。
裴石却只是静静开口:“二奶奶能驯得人,这畜生,也不在话下。”
黛玉低头笑了,俯身抚摸马颈,轻声道:“拜托你了。”
黛玉坐于马背之上,只觉得视野开阔。
府中高墙此时不过是目下砖瓦,远处枝叶交错,仿佛风都带了几分自由的气味,连带着心情疏朗。
她决议再走走,裴石也没说什么,只牵马绕府而行。
马蹄哒哒,树影婆娑,晨风拂面。
骑行至仪门处,地上两具守门活尸匍匐不动,皮肉皲裂,似失了意识。黑马却似天生灵敏,鼻孔张张,蹄步迟疑,怎么都不肯靠前。
黛玉俯身柔声劝慰,马儿才在裴石牵引下缓缓通过。
一路两人无言,难免尴尬,黛玉便与裴石说起府中布防,裴石与黛玉说了众人今日尝试的传信方式,只为能在发现敌情是尽快通传全府。
裴石道:“家丁夜间轮值,正午饭后还需修筑工事,已是连轴转,夜晚多有人难耐困乏。”
黛玉也想过这个问题,如今夜里的巡视必是要做的,虽说府门牢固,暂无风雨,但是事情便出在疏忽之时,为了让府中家丁常觉警惕,每每裴石带出府寻找物资,剿灭活尸的家丁护卫都不尽相同。
如今修筑工事亦是要紧事,若是能将哨所完成,也能减少府中家丁的压力。
黛玉沉思点头,轻声应:“我也在想这事。府中丁口有限,若日日强用,终不是长法。”
她有事觉得自己便是那秦暴君般,使人日夜劳役。只是她是当家之主,如此妇人之仁不便宣之于口。
她顿了顿,忽而转头看向他:“我有个法子,你听听——”
“夜巡照旧,白日分为三班,三日一轮。两班上工,一班休至晚膳,如此家丁们也有一日可喘息休足。白日家丁中你只挑拣其中得力的出府搜寻物资打探消息,再挑少量在府中巡逻备勤,剩下交由莫云嬷嬷调度督工。她底下婆子丫鬟皆听她使唤,若人手不足,好歹能用。”
她一口气说完,却又补上一句:“如此既能修工事,也不至使人疲敝。”
裴石静静听她安排,等她说完才点头:“轮岗有章,调度合理,也叫我少操不少心。若你不说,我也想不到这样合并人力。”
“也是我能居中协调,近来我也在学这些。”若只出主意却不顾人力协调,终遭下人逆反。她还需要想个法子,好叫莫云嬷嬷调动女眷不会影响大奶奶那边的差事,这便是后话了。
“守夜辛苦,如今天渐冷,我让大厨房夜半备些提神的热汤分下去,提神也好,暖身也罢。”
“嗯,我与卜大夫商量个方子。”裴石抬眼看了她一眼,“你可知,现在府中事都靠着你一人支着?”
黛玉微微一愣,随即低头看他。
她此时在马上,略高他半个头,阳光洒落,他头上新长出的寸许短发瞧着毛茸茸的,这个视角很是新奇,叫她心痒想伸手摸摸。
她还是忍住了,眉梢轻扬,笑了笑,“那你还凶我?”
裴石摸了摸马鬓:“我凶的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