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云野推着自行车，后座捆着用化肥袋改制的粗布包，里面装得满满当当。左边车把挂着两吊猪肉，另一边挂着两条大前门烟和两瓶黄酒。
同行的还有大队两位德高望重的本家长辈，他们穿着逢年过节才舍得穿的中山装，布鞋一尘不染，手里提着用麻绳捆扎得方方正正的糕点盒，盒面印着喜庆的龙凤呈祥图案，里头装着特意从县城老字号买来的龙凤喜饼。
程家堂屋的八仙桌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深褐色的木纹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桌面干净得几乎能映出人影。
程存志和徐凤霞局促地坐在条凳上。徐凤霞反复抚平衣摆的褶皱，又紧张地整了整鬓角的碎发；程存志端坐着，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边凸起的榫卯纹路。
院外传来自行车铃铛的脆响，程心从厨房探出身，淡蓝碎花布衫的衣角沾着几点酱油渍。见耿云野推着载满礼物的自行车进来，她慌忙躲回厨房，只留半扇虚掩的木门，隐约透出柴火噼啪声。
耿云野跨进门槛，墨蓝色衬衫下的脊背绷得笔直，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伯父伯母，我在秋交会为你们每个人都挑了礼物。”
徐凤霞眼角含笑，嘴上却嗔怪道：“让你破费了，这孩子总这么实在。”说着起身要去倒茶，被耿云野拦住。
他从粗布包里掏出印着“友谊商店”字样的油纸，小心翼翼地揭开，里面放着几瓶荔枝罐头：“这是滇市才能买到的荔枝罐头，我特地买回来请大家尝尝鲜。”
程存志倒抽一口凉气：“这得要外汇券才能买吧？”
“价格不是主要，您尝尝味道就知道有多值了。”耿云野笑着继续拆开印着外文的包装盒，取出两个缠着红丝带的黑色不锈钢保温杯，“保温杯能给开水保温，冬天您下地干活随时都能喝上热水。”
徐凤霞用袖口垫着杯身，轻轻摩挲：“这东西好，往后你去地里干活不用喝冰凉的井水了。”
紧接着，耿云野又捧出精致礼盒，里面是一条湖蓝色真丝围巾，绣着的并蒂莲在光影里若隐若现：“这料子柔软，颜色衬人，阿姨戴着肯定好看。”
“使不得使不得！”徐凤霞慌忙推辞，却被耿云野执意塞到手中。
耿云野看向程磊，从粗布包掏出一个小方盒。电子表蓝光一亮，程磊眼睛瞬间直了。少年迫不及待地接过盒子，激动得双手发抖。他瞄了一眼父亲的脸色，见父亲微微点头，才迅速将表戴在手腕爱不释手地摆弄。
程磊来回按动侧面的按钮，电子表发出嘀嘀的声音，他嘴里不停地惊叹：“太厉害了，能算加减乘除呢！”
程父咳嗽一声：“别光顾着高兴，还不谢谢你云野哥。”
“谢谢哥！”程磊大声道谢，手腕晃来晃去，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看到这块新奇的电子表。
里屋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耿云野抬头望去，正撞见程心躲在门后偷看的眼神，她穿着淡蓝碎花布衫，两人目光相撞的瞬间，她像受惊的小鹿般慌乱转身离开，留下一抹慌张又可爱的背影。
耿云野嘴角噙着笑，捧出一件红呢子大衣，布料泛着温润的光泽，质地厚实又柔软。他在秋交会第一眼就看上了这件红呢子大衣，毫不犹豫买回来。
“红色很衬她，要是她不喜欢我想办法再换...”
里屋又传来脚步声，不用看也知道，是程心又忍不住偷偷张望了。
耿云野将所有礼物都摆上桌后，两位族老掏出用红纸包着的礼金，纸张边缘都被仔细地压过，平平整整。
“小野这孩子打小就有出息。”耿仁贵语气诚恳，眼神里满是骄傲。
另一位族老也跟着说道：“他爹娘走得早，可耿家湾的族谱上，家家户户都是他的靠山，往后程家的事就是我们耿家湾大队的事。”
徐凤霞接过礼金的手有些发颤，转头看向丈夫。
程存志沉默良久开口：“只要你们俩真心相待，往后同甘共苦，这门亲事我和你阿姨就应下了！”
耿云野眼眶发热，仍保持着一贯的沉稳。他挺直脊背，语气坚定：“谢谢叔叔阿姨，我一定不会辜负您二位的信任，往后程家的事就是我的事。这辈子只要我还在，就不会让程心跟着我吃苦。”字字句句，都是承诺和担当。
程心感觉自己被泡在蜂蜜里，心里甜滋滋的。她悄悄退回厨房，开始为这场重要的宴席准备饭菜。
柴火在灶膛里欢快地跳跃，铁锅“滋啦”一声，程心将煸炒好的五花肉倒入锅中。酱油与冰糖在高温下迅速融合，浓郁的酱香瞬间弥漫开来。她手持木铲轻轻翻动，看着肉块渐渐裹上红亮的糖色，又往锅里添了勺自家酿的黄酒，白雾般的蒸汽顿时升腾而起。
她垂眸盯着锅中翻涌的气泡，香气顺着门缝飘到堂屋。待红烧肉收汁，程心将碎发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踮脚取下梁上挂着的八角，脖颈纤细如竹，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睫毛在泛红的脸颊上投下细密的阴影，鼻尖沁出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没一会儿，程心端菜上桌，瓷碗里的红烧肉整齐码放，每一块都油亮紧实，肉皮裹着浓稠的酱汁散发着诱人光泽。紧接着油焖茄子、清炒豇豆、笋干炒肉片也陆续上桌，最后登场的冬瓜排骨汤，奶白色的汤汁上漂浮着嫩绿的葱花和枸杞，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耿仁贵夹起一块红烧肉，颤巍巍的肉块在筷子上摇晃，他刚咬一口，肉皮软糯、肉质酥烂，酱汁的醇厚滋味在口中散开，他不禁眼睛一亮：“这红烧肉烧得绝了！甜咸正好，肥而不腻，我活了大半辈子就没吃过这么地道的红烧肉！”
耿国华舀了勺冬瓜排骨汤，汤汁入口清甜润口，冬瓜炖得晶莹透亮，他连连点头：“程家丫头这手艺没话说，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小野，你要是娶了这么贤惠的媳妇，往后可有口福咯！”
徐凤霞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眼里盛满了骄傲：“她从小就爱琢磨做菜，这些年没少在灶台边下功夫。”
程心的脸颊通红，低头轻声说道：“都是家常小菜，让叔伯们见笑了。”
耿云野看着程心忙碌的身影，眼神里满是温柔与自豪，伸手递给她手帕：“快擦擦汗。”
耿仁贵又夹了一筷子油焖茄子，绵软的茄子吸饱了酱汁，他边吃边赞：“这丫头做饭有巧思，连普通的茄子都能烧出花来！耿家湾能娶回去这么贤惠的媳妇，是大福气！”
耿国华也跟着笑道：“可不是嘛！往后小野家的灶火怕是要把整个耿家湾都香透咯！”
程存志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吃过饭，耿云野利落地收拾起桌上的狼藉，跟在程心身后进了厨房。
灶膛里的火已渐熄，程心将瓷碗摞进木盆。
“我来洗。”耿云野伸手接过木盆蹲在水缸旁舀水，瞥见程心正用丝瓜瓤擦拭铁锅。
“那件红呢子大衣，”他突然开口，“你要是不喜欢，我托人去城里换...”
“喜欢的！”程心猛地抬头，意识到自己答得太快，她慌忙低头搅动锅里的水，“真的...颜色我很喜欢。”
耿云野唇角微扬，从裤兜掏出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蓝白格子布料上还带着淡淡的茉莉香。他伸手轻轻擦过程心鬓角的汗，指腹触到她发烫的耳垂：“下次赶集，我带你去扯几尺红布，做条连衣裙。”
程心僵着身子不敢动弹，直到耿云野的手离开，才发现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忙抓过抹布想擦手，却被他反握住手腕。粗粝的掌心裹着温热的触感，她心跳急剧加速。
院里突然传来长辈们的笑闹声，男人们的阵地从堂屋转移到院里，拆开了耿云野带来的黄酒。
“老程！黄酒得配你家丫头腌的萝卜干才够味！”
“凤霞，顺便把咱闺女炸的花生米拿出来。”
程心如梦初醒般抽回手，耳尖红得快要滴血：“你快出去陪叔伯们吧，别让人说闲话。”
“说什么闲话？”耿云野故意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泛红的脸颊，“说我帮未来媳妇洗碗，还是说...”
“耿云野！”程心抓起一把盆里的水泼过去，却被耿云野笑着躲开。水珠洒在灶台的余烬上，腾起一缕白烟。她背过身继续洗碗，嘴角却压不住上扬的弧度。
耿仁贵夹起一筷子油炸花生米，跟程存志勾肩搭背：“程老弟，咱不绕弯子，城里娶媳妇讲究三转一响，”他掰着粗粝的手指，“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再加个收音机，小野说不想委屈自家人，别人有的程心也要有。”
程存志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目光投向院角那辆崭新的自行车：“这太贵重了，我们家就按平常的来。”
徐凤霞洗干净手，转身回屋抱出来一个红布包：“我家闺女没那么金贵，陪嫁就按老规矩，两套被褥、两只搪瓷盆、两个热水瓶，还有她爹打的四十八条腿。”
程心听到院里的对话，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她想起帮耿云野补衬衫时，他随口说的那句“以后买台缝纫机，你就不用手缝了”，她鼻尖陡然发酸。
耿仁贵笑着对程存志说：“四十八条腿可是金贵物件，你的手艺换台缝纫机绰绰有余。”
程存志谦虚地笑了：“她爷爷传的手艺，我学艺不精，只学到皮毛。”
徐凤霞将两套绣着并蒂莲的枕巾塞进红布包，针脚虽不细密却是她女儿熬夜赶工的心意。
收拾完厨房，耿云野拍了拍衣角，从内袋掏出叠得整齐的票证，大步走向院中的长辈们：“这是缝纫机票，自行车票要配50张工业券我都凑齐了，还有收音机用的工业券。”
耿国华端起黄酒碗，脸上泛着红晕：“那就定了！腊月廿三，三转一响抬进门，四十八条腿摆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