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斋将剑刺入巨尸手臂之中,鲜红的血液就汩汩涌出,他掰开紧实排列的肌肉,抓住了乌骨的手臂。
“你还醒着吗!”
他用力地拉扯乌骨,可乌骨的身躯却像已经和这些手臂长在了一起似的,陈问心和何冬青也顾不得生出疑问——毕竟疑问已经太多了——连忙上前帮衬。
血红的条状肌肉确实与乌骨的皮肤生长在了一起,在蓝玉斋的大力拉扯之下,它们十分不甘地被拉长,然后猛地从乌骨身上脱离,发出明显的撕裂声。
乌骨终于被扯了出来,惯性让蓝玉斋和他一同向后倒去,要不是何冬青一把捞住蓝玉斋,他们会从尸山上一路滚下去。
蓝玉斋捏开乌骨的嘴巴,还好那里并没有血肉,又探了他的呼吸和脉搏,确认他还活着后轻拍他的脸:“醒醒,乌骨,乌骨。”
他没有醒,地面却在雷霆般恫吓人心的重鼓声中颤动起来。
他们下意识都捂住了耳朵,可声音依旧没有衰减,巨大得让人找不到源头。
鼓声稍寂,铜镲唢呐与欢呼声响起,几人终于能看向声音的来源。
身躯庞大的金目黑虎半卧在半空,四爪之下踩着巨鼓,背上插着五色旗帜,手持镰刀的茯荼靠在它的身上,轻抚其背后的毛发。
它身下的阴影中走出一支队伍,踩着高跷的花脸角色摇摇晃晃地扭动肢体,穿红带绿的丑陋老人紧随其后,衣装过大露出肩膀来的丑角挥舞长袖,嘻嘻哈哈,赤膊大汉磨刀擦枪,含酒吐火,热闹非凡。
“社火游行,黑虎灵官?”
虽然这玩意儿的视觉效果十分新颖,但蓝玉斋实在不好奇这班人马的来历了,他收紧扶着乌骨的手臂,质问道:“你把他,把赫连回都怎么了!”
“赫连回,”茯荼将手伸到大虎的头上,抓住细密的毛,将它的头骨往后一掀,“是她吗?”
大虎的头顶几乎贴到后背上,露出口中的一颗头颅。
那颗头颅给蓝玉斋的第一感觉是陌生,那是谁?她太苍白,太安静,与记忆中的任何一张脸都对不上号。
但紧接着,高挺的眉骨与鼻梁,斜在脸颊上的疤,都揭示了她的身份。
尤其是那道疤,他曾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有些炎热的下午询问过她,为何不让陆明帮忙修复,她说那是她第一次斩杀敌人留下的疤,那时她才十岁,又黑又矮,不漂亮极了,像个炭火烤的小土豆,陌生人冲进她家,她就什么也不想了,从后面扑上去,用切肉的小刀割开他的喉咙,割一下还怕不够,她用浑身力气死死地扒在他的背上,反复地剜。
那时那道疤特别长,不过她从没有一刻觉得它丑陋,她逢人就讲那道疤怎么来的,可惜长大之后,它就平庸了一些,看起来没那么神气了,在加入合欢宗之后,她就习惯用金粉装饰它。
她身上还留了很多道疤呢,胸前那道是在冥水一战成名时留下的,她最要好的玩伴,最疼她的舅舅都在那一仗死了。肚子上的圆疤来自汉人名将亲自射出的箭,后来汉人给他修了座老大的衣冠冢,碑文上有她的名字。
赫连是西凉普普通通的姓,回代表了她的家乡,雁回。
原来她最终没有英勇地死在战场上,而是在不为人知的阴暗地下,被扭曲成了丑陋的怪物。
“茯荼!!”
蓝玉斋站起身,将手伸向颈侧,一道紫色的雷光应召而来。
握住这道雷光的一刻,他再次明白,暮尘歌在他回到合欢宗之后便用拨脉之法将自身一条经脉移交给他,又训练他使用这由一缕生魂炼制而成的武器,并非仅仅出于对他再次遇难的过度担忧,也是因为他早就察觉到了异常。
“她没有死,只是成为了部分神躯,你会在未来见到的。”
茯荼将黑虎的头盖了回去,镰刀在他身后调转方向,转瞬间近身,罔情的反应速度比蓝玉斋还要快一些,堪堪挡住攻击。
雷光末端刺向茯荼脑后,茯荼短暂消失,何冬青的剑意与陈问心的机关术在蓝玉斋眼前交叉而过后,他便在几步之遥外再次出现。
黑红刀刃在空中划出通往虚无的裂隙,吞没了二人的追击,随后再次将罔情压在蓝玉斋面前。
“我知道你必须在我身上发泄受蒙蔽的怒气,但我希望你最后能束手就擒,不要让自己伤得太重。”
这幅胜利高位者的样子把本就怒极的蓝玉斋气得发抖,陈问心抽伞打过来,逼着茯荼的喉咙将他驱离:“别听他的话,他在故意激怒你,冷静。”
蓝玉斋迅速调整呼吸,仔细回想,这也是他的惯常招数,他经常惹怒自己,让愤怒夺走他的全部注意力,无暇怀疑他。
茯荼踢开何冬青,堪称温柔怜悯地轻笑一声:“蓝玉斋,你这是在做什么,和天枝、神机阁这些名门正派并肩作战吗?”
何冬青稳住身形:“闭上你的狗嘴,少在这胡说八道!”
他低声念咒,扇面浮起阳光似的符文,地面迅速生出金色的风,向上盘旋成一股。
茯荼半侧身体的皮肉顿时如千刀万剐,被层层削去,他转身向狂风挥刃,虚无只短暂地吞没了部分金光,很快就被再生的风淹没。
呼啸的风声分隔开人与魔族,陈问心召出棋盘,四枚钉子从天而降,燃起烈火,二人合力困住茯荼。
震耳的鼓声响起,顿时将几人心脏捏紧,猛虎猛钻入面前的裂隙,转瞬间在蓝玉斋身后一扑而上,将他咬在口中。
它在空中翻腾,踏出隆隆的鼓声,牙齿刺入蓝玉斋的肩头,血便顺着牙齿流进口腔,流向赫连回。
“别管我!杀了茯荼!”
蓝玉斋一剑刺入黑虎灵官的眼睛:“赫连回!!”
罔情也迅速窜出,抽在巨虎身上,然而这黑虎灵官似乎并无灵魂,蓝玉斋并未因此感到一点对它的掌控感,罔情只是抽开了厚重的皮毛,刮出成片血肉,在骨头上留下一道焦痕。
虽然没有灵魂,但□□确是生命力旺盛,焦黑卷曲的伤口边缘飞速蠕动,将伤口闭合。
它的喉咙里震出嚎叫,但仍未松口,甚至加重力气,獠牙也已刺在他的骨头上。
他拔出剑,贴着自己的身体将长剑送入虎口中,刺入坚硬的上颚,削铁如泥的剑这次无法再前进分毫,这黑虎灵官的骨头不知到底有多硬,蓝玉斋用尽全力想将这张嘴撬开。
“赫连回!你到底死了没有!”
“你就这么让魔族操控你吗!你就这么没出息吗!回答我啊!!”
鼓声让他眼前昏黑,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力气也越来越小,他将全部力气放在剑上:“既然你不回答,我就当你死了。”
他的目光顺着剑看向虎口之中,在黑暗里影影绰绰地看见赫连回半张苍白的脸,她紧闭着嘴唇,那道疤痕也只像雕塑上的刻痕一样了无生气。
他颤抖着吸了一口气:“降灾,祸世。”
雷光炸起,水龙咆哮,蓝玉斋轻松落在地面,罔情缠在他的身上。
黑虎的半颗脑袋在水与雷中消失,他再次飞身而起,抓住残缺的头骨,两次用力,将其扯掉,露出赫连回的头颅。
他捧起赫连回的头颅,往起一拽,一条极长的脊柱就从黑虎灵官的身体里被扯了出来,血管和稀疏的脂肪挂在森白的骨节上,被风和声波震得晃动。
它太长了,绝不是人的脊柱。
“啊......”
与草原上面对的狼神不同,对自己与敌人都残忍的狠厉这一刻化作飞灰,成千上万的陌生人死去他也凑不出一点悲戚,友人...亲人的死亡却夺走他全部的力气,他一直如此,从来如此。
脊柱回抽,向肉里缩进去,从蓝玉斋发软的手中夺回了赫连回的头颅,用飞速生长的骨头与血肉将其藏匿。
它不再细致地变化出狰狞的虎面,只顶着一颗生长獠牙的肉球脑袋就扑咬过来,蓝玉斋反握剑身贴在手臂上抵挡攻势,被巨力踏落在地面。
“蓝玉斋!”
何冬青的声音将他唤回神,回身挡住茯荼,他的发尾与衣角在燃烧,一只手臂没有一点皮,只有坑坑洼洼的肉。
他完好的手拿镰刀,另一只手满怀恶意地在蓝玉斋的一缕头发上抚过,把血蹭上去。
“迦南是个好地方,你唯有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才能与他们并肩,回到地面上,你又是合欢宗邪修,无论是喜欢还是友情,都避你不及。”
何冬青和陈问心一左一右攻过来,茯荼再次消失,二人站在蓝玉斋身前,背对着他警惕地寻找这次茯荼会从哪里钻出来。
何冬青右手执扇,左手持剑,胸前一道横贯的伤。
“不会的,蓝玉斋,我绝不会那样对你。”
陈问心并未说话,因那黑虎灵官骤然出现,他开伞去挡,伞骨虽然在发生细微形变之后坚强地抗住了,但持伞者本人的力气却不够,直直后退。
蓝玉斋抬手推住伞柄,让陈问心不再后退,又挥出罔情,与何冬青一同攻向茯荼。
茯荼借助镰刀斩开的虚无一边躲闪罔情,一边与何冬青周旋:
“蓝玉斋,你应该能理解我们的,最古老的天道赐予我们文字与永恒的生命,使我们成为世间最完美的造物,篡夺者却用相食的神谕束缚我们的躯体,使我们重蹈覆辙,永无宁日。”
“降灾,祸世!”
茯荼单手撑住地面转变了身体的方向,用镰刀将黑虎灵官挑起,挡住九道炸雷,随后便抛下那不便的盾牌。
“蓝玉斋,我们可以一同成为新神,将你所厌恶的一切毁灭,包括未来与过去,何必拘泥于这些伪君子无法判断真伪的诺言?”
一剑化出百剑,锐利的影子在布满伤痕的虎皮上撕开道道深刻裂痕,蓝玉斋压低身形,在陈问心的掩护之下将剑身从伤痕送入黑虎灵官的腹部:“降灾,祸世!”
□□之中传来炸响,长钉从天而降,与闷雷一同将虎身折断。
变成两截的黑虎灵官暂时失去了力量,停在原地,蓝玉斋与陈问心乘胜追击,雷光与钉子如雨落下,终于将那仿佛有无尽生命力的躯体砸成肉泥。
落败之后,那滩肉泥消散了,轻描淡写得让蓝玉斋有种预感,它并未完全消失,它会在将来卷土重来。
三人的武器再次同时与镰刀相抗,罔情胜过了那好像坚不可摧的血液,使刀身出现裂痕。
可某种无法窥见的力量也在分割他的身躯,他的眼中流出血来:
“我早就回答过你,茯荼,我不愿意!”
茯荼似乎叹了口气:“那太遗憾了。”
陈问心忽地把力气下压,伞尖发出火光,打磨过的灵石从摇摇晃晃的伞中射出,近距离洞穿了茯荼的胸膛。
百道金色剑影蜂拥而上,绝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蓝玉斋调动几乎全部所剩灵力:“无间万劫!”
高出生出暗色的流动深渊,剥夺所有人视力的雷光降下,将茯荼淹没其中,他试图逃进虚无,那雷光却将镰刀炸毁。
“业火...离神。”
罔情燃起炽焰,与其他二人的攻击一同冲入雷光之中,但它一直领先半步。
雷光一直持续至蓝玉斋无力支撑才停下来,黑暗与寂静再度归来,使几人发怔半晌,才去看茯荼的位置。
茯荼的身躯几乎全部在落雷中毁灭,只剩下一颗头颅,两根角都断了,有血液从中流出来,流淌到黑发与脸上,他闭着眼睛,像是已经死去。
陈问心想扶蓝玉斋一下,但他的双手也已经脱力:“死了吗?”
“高等魔族的再生能力很恐怖,哪怕只剩下头颅,也不一定会死去。”
蓝玉斋走上前去,弯腰提起茯荼的头。
“用灵力可以将它彻底毁灭。”
他踩上剑身,飞至苍古巨尸所托举的骰子之上,那十八面骰子所涌动出的灵力已经让修士都觉得有点不适了。
他举起茯荼的头,对准那颗骰子:“死吧,茯荼,我会忘记你的。”
在他松手的那一刻,头颅忽地睁开眼睛,在蓝玉斋视线内留下一点金色。
随后径直落入骰子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任何波澜。
“那是什么眼神......”胜利带来的一丝安逸瞬间被寒凉冲淡,“就好像,在说‘再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