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黄色的灵力散发出微弱的光，一点一点挤了出去。
江羨知走近石床，探了探床上人的鼻息。
还活着，有微弱的呼吸和心跳，只是现在这个情况不好移动。
又走进对面墙壁，上面挂着的确是晏宏远没错，不存在冒充的可能，那么，那个孩子呢？
目光逡巡一阵，在石床下发现了端倪。
正欲走近，他忽地浑身一颤，一抹红色窜上耳根，也染红了脸颊。
……她在干什么。
柔软温热的触感遍布全身，他没忍住抖了一下，接下来走路都是飘的。
深一脚浅一脚的，好不容易走到了石床旁，伸手摸向床底，手还在打着颤。
他用力握了两下，虚无缥缈的感觉并没有缓解，反而愈演愈烈。
早知道给她燃些灵力了，可是，这种感觉……
有点开心。
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一低头对上一双平静的眼睛。
他果然躲在床下，鱼尾消失，离水太久已经变成了人腿。
身量也拔长了，看起来有五六岁，修为大概快筑基了。
在这种环境下也能这么快达到这个修为，是个天赋很高的古山族。
对比他的话……时间太久，记不得了。
小孩面无表情，江羨知正沉浸在难言的情绪中，气氛一直凝滞。
“你……”小孩先开口了，“这是什么表情？”
“有那么开心么？”
江羨知：“……”
小孩子不懂这种事很正常，他没过多解释，“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哦。”
他「哦」完就没有了下一步动作，江羨知知道这种状态，大概是因为明白事情都会发生，所以就直接等着了。
他认命地过去牵起他的手，“就算知道会发生，也要努力一下啊，你是预言中的一员，并不是旁观者。”
小孩表情茫然，江羨知感觉到自己握着的小手也抓紧了自己，于是稍一用力往外拉，小孩踉踉跄跄地出来了。
“有名字么？”他蹲下来，视线与他齐平。
“禄鞍。”
“行吧，禄鞍，我们该出去了。外面还有一个姐姐在等着。”
出去前，江羨知给床上的人渡了些灵力吊住她的名，专业的事还是要留给专业的人干，他会做的只有这些。
许见棠正戳着光团玩，听到石门升起扭头看去——
一身量高挑的少年牵着一个粉雕玉砌的娃娃出来了。
她一下子忘了光团，走上前去想戳戳小孩的脸，又收回手指：“这是那个小孩？”
“嗯，修为涨了，到金丹差不多就和你我一般大了。”他摩挲了下手指，收回光团。
“真是神奇。”许见棠感叹。
“晏宏远死了，楚云归还有一口气，叫水云宗的人来吧。”
“其余人呢？”许见棠预感到了不好的结果。
“都是……枯骨。”他接着解释道，“我们并没有来晚，那些人早就活不成了。”
“李穆的女儿……”她顿了顿，改口道，“把枯骨都搬出去吧，能被认出来的让她们回家，不能的集中葬了吧。”
“好，等会让城主通知一下，让大家都来这里认领。”
毕竟之前都是活生生的、对于某些人来说很重要的人，他不好挪动，更不能装入储物袋中。
让他们自己来难免触景伤情，也是最好的办法了。
江羨知施了个清洁术，让这里勉强能看，不至于太吓人；许见棠给水云宗发了消息，又告知苍羽派晏宏远已死，问他们尸首如何处置。
玉简上有专向各宗报告重要事情的栏目，这些事情通常由宗主处理或是有专门的长老。
那边很快回了消息，水云宗会派两名医修过来，苍羽派也会派人来将尸首收走。
做完这一切，许见棠终究没忍住蹲下来戳了戳小朋友的脸蛋，手感很好，软软糯糯。
“小师姐喜欢小孩么？”江羨知牵着小禄鞍的手，弯下腰问她。
“不是很喜欢，但是觉得很可爱。”她并不喜欢照顾小朋友。
江羨知沉思。
禄鞍被戳了也没什么反应，许见棠戳了两下便克制住了，“该去找城主了。”
话音刚落，一阵细微的声响从后传出，两人警惕地扭头，看到一少女扶着墙勉强站立。
她浑身是血，眼神恳求。
“拜托你们，不要告诉爹娘我在这里。”
“你是……楚云归？”
少女咬了咬唇，“是。”
·
事关重大，城主得知消息后连夜派人通知下去，不少人都认出了自己的亲人。
有的找到了儿女，有的找到了亲密的兄弟或手帕交，有的找到了相伴几十年的老伴……
最早可以追溯到十几年前的事，很多人都不抱希望了，他们努力过，求过仙人，也自己找过，没想到在这个夜晚，他们纷纷与之相会。
所有人都热泪盈眶，扑在硌人的白骨上哭泣。
“这是我闺女，她小时候贪玩断了一根指骨……”
“囡囡，我的囡囡……”一名老妇人牵起一具枯骨的手，这是她牵了数年的手，不会认错。
“阿桑，阿桑，再看我一眼，求求你了……”
……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楚正平心脏跳个不停，既怕在这些枯骨中看到自己的女儿，又怕看不到。
他夫人身子弱，怕自己受不了这场景，没有跟来。
环视一圈，他心沉了下去，握了握拳头，勉强掩下身体的颤抖。他知道有些邪术会让人尸骨无存，有些找不到亲人的百姓靠着墙哭的接近脱力。
这才几天时间，不会的。
哭声如同一张张催命符，将他的恐惧不断放大。
他找到刚安慰完人的许见棠，神色称得上是绝望，开口，声音嘶哑：“……仙君，其他人呢？所有人都在这里了么？”
许见棠偏过头，不忍再看，“……往好处想，或许她根本没被抓来呢？”
这当然是安慰的话，之前的种种迹象都表明楚云归是被妖劫走的。
楚正平五官狰狞一瞬，很快恢复正常，仿佛那只是个错觉，“但愿。”
带着哽咽。
许见棠没有错过他任何一丝表情，抿了抿唇，正不知道要说什么，不远处出现了争吵。
“这是我们家璨璨！”
“这明明是我们家渺渺！”
两个大男人为此吵的脸红脖子粗。楚正平到底是城主，没办法袖手旁观，向女孩抱拳：“我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去。”
两个男人争吵的是一具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大的枯骨，初步判断是个女孩。
见城主来了，两人不再争吵，红着眼要他评理。
楚正平哪里认得出来，“这是天照宗的仙君，她或许有办法。”
一听是仙君，两人眼睛亮了。许见棠轻咳一声，又用了追踪术法。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只要是有血缘关系的人，都可以被红线指到。
第一次见识仙术，不少人被勾起了好奇，哭声小了些。
女孩结印的速度飞快，红线从白骨中像炊烟般袅袅升起，却没有指向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有人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红线蜿蜒到了室外，石门口站着两个人。
一位少年扶着一位佝偻着腰的残烛老人，老人的小指上绕着一圈红线，源头正是白骨。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有人认出他来，“李、李穆？”
李穆年纪不算大，远远称不上是老人，顶多算中年，只是身受重伤，让他不得不佝偻着站立。魔气侵蚀了他的生命力，让他迅速衰老，治好了大概也没几年活头了。
这些两人都没告诉他，他也知道个大概，如果能救回女儿，他就再好好陪她最后几年；若救不回，那他也没什么活头了，浑浑噩噩活个几年就下去找她。
反正，只剩他一个人了。
李穆顺着众人的视线，也看到了自己手指上的红线，碰不到、摸不着。
“这是……？”
江羨知给他解释：“这条线的另一端，连接的是您的女儿，李佩兰。”
他带着他上前，方才争执的两人默默退下，他们敬佩李穆。
李穆几乎跪下了，他颤着手摸上女儿的脸。
是硬的。
“佩兰……”
他的佩兰不说娇生惯养，却也是他手心里长大的孩子，现在……
孩他娘泉下有知，会怪他的吧。李穆眼眶红了，泪水滴落处，洇湿了一片地。
“等等。”许见棠挥手，一片破旧的姜黄色信纸从地上湿痕附近飞出。她打开，字体已经被时间模糊了。
李穆愣住了，他惊喜地看向空中，“是佩兰的字！佩兰小时候上过几年学！”
少女的字俊秀漂亮，若不是家里太穷，若没有遭遇这一切，她当有一个很好的前程。
世事最怕「若不是」。
李穆拿过信纸，隐约看出几句话，可他不识字。
江羨知勾起手指，灵力覆在纸上，很快焕然一新。
【爹，虎妖允许我写一封家书，您不识字，可以找邻里帮忙念念。】
【前几日刚到时，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房间很大，比我们家都大。他每日只取我一点血，然后给我很多好吃的让我补身体。】
【我第一次吃酒楼里的饭菜，很好吃，爹你攒了钱一定也要去尝尝。当然没有娘做的好吃，我想吃娘做的饭了。】
【今日我睡了很饱很饱的一个觉，醒来都到晌午了，厉害吧？我见他心情不错，求他给了我一个写信的机会。】
【记得娘走时，躺在塌上要我们好好活着，我完不成娘的叮嘱了，但爹你要好好活着，这是我千辛万苦求来的写信的机会，我不希望被浪费。】
【我先去找娘了，请您一定一定要活下去。】
【爹。】
【我想吃您做的桂花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