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长祀并非什么烂好人,否则先前也不会对易珩的落魄袖手旁观。
易禾虽未明说,但始终相信,他对自己的一切帮助都在暗中标明了价码。
却没想到,眼前之人居然坦然应下了:“包括我。”
易禾兴致缺缺地一笑。
他盯着空无一物的烛架,鼻息粗壮急促,眼前浓影倏然靠近,易长祀将他小臂从被褥中拉出,看到了磨破渗血的掌心。
痛感能令神志清明,也能驱散深入骨髓的骚痒。
易长祀却把他的五指一一掰开。
“放手。”易禾力气不敌,抽不回手。
“你先前出宫,去过采春堂?”易长祀忽然道,“白求庵说,在采春堂里发现了疑似秘药的东西。”
易禾静了会儿:“采春堂是你名下的?”
易长祀点头,声音压低,话语掺上隐秘气息:“堂里的人说,一个少年人送来一副古怪的药。白求庵前去验查,便发现了。”
“你想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他向来有话就说,很少这般引人发问。仿佛在暗处终于褪下那层光正的皮,展开蝠翼。
易禾让求而不得的空虚困厄折磨得眼前迷糊,但听他说。
“他重新熬了药,制成了这个。”
眼前是易长祀伸来的手,手中托一绢囊。
慢条斯理地扯开束绳,拿出一枚漆黑滚圆的珠子。
“药力被稀释过,这一枚的分量不足一成,伤不了身体,但能让你暂时解脱。”他说。
“拿开。”
“我已令白求庵赴往沅州,有了原药,他大概率能借着医谱研究出来。若情况良好,此后你不必再为其所困。”易长祀又道。
“拿开!”易禾咬着牙,眼前万物蒙着毛边,“我不需要!”
易长祀不再劝,手却仍抬着,指尖捏着那粒药。
它就在易禾眼前,唾手可得。
人的意志力可以很坚韧,也可以很薄弱。易禾从前总觉得自己是前者,但他低估了人体激素对大脑的影响。
他总算明白,那位骄傲的兄长为何会变得那样丑陋可怜了。
眼珠在心理拉扯中震颤,他的本能桎梏了他的头颅,缓缓目视向那粒糖珠。
“这就是你的目的?”犹如沙漠濒死旅人望见绿洲,他的视线竟一刻也不甘从珠子上移开。
易长祀承认:“是。”
易禾本该冷笑。
这人野心未免忒大了点,比之易裴贤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易裴贤好歹是将尹家、将他易禾当作政敌,目的是清扫、击沉这艘外戚巨舰;而易长祀居然反其道而行之,竟想用药控制他以控制尹氏,成为他向上的跳板。
他就不怕遭到反噬吗?
这念头仅从脑中一晃而过,易禾再不能思索其他,木楞地望着那粒圆珠,眼睑通红。
在意识之外,在缥缈的云端,他不知何时接过了糖珠。
【小禾……】小九吞吞吐吐,也不知该作何解。不忍易禾受罪,更不忍他后半生受制于药物。
破皮的唇微微启开,那粒浑黑的糖最终还是落在舌肉上。
攫夺人心、扭曲人性的东西,吃起来却是酸甜甘美的味道。
易禾发起了呆。呼吸平静下来,头脑里分不清是空白还是宁静,只是木然吮吸着口中的糖。
那股痒意好似真的被压了下去,连带着耳目清明、意识回笼。
屋内一时无人说话,易禾被抽干了精力,缓缓收回了浑身尖刺,又回到了那股病弱恹恹之态。
口中糖粒融化,变成米粒大小,顺着喉口咽下。
易长祀伸手,似想捋顺他凌乱汗湿的头发。
易禾将他挡开,表情平淡,甚至带着点虚虚笑意。仰起头说:“…长兄这一步走错了。”
“嗯?”易长祀收手,并未强求。
“我是一个胸无大志、扶不上墙的烂泥。”他侧身倚靠在床柱上,喃喃,“尹家迟早会看清,会放弃。你控制我…也只是控制我而已。”
……
肃王与三皇子大吵了一架。
宫侍下人们进殿收拾时,被殿中凌杂吓了一跳。本以为二人会就此生了间隙,却不想兄弟没有隔夜仇,第二日三皇子又去肃王府拜访,回程后面色如常。
小九才是真的被结结实实唬着了。它认识的易禾从来情绪稳定,即便是与易裴贤斗嘴,也多是玩笑性质…那天发作时,易禾却变得截然不同。
好在事态平息以后,易禾又变了回去,从长满尖刺的荆棘变回了随风摆荡的云。就连小九跼蹐不安,担忧他未来受制于药,他能也心平气和地答:
事情已成定局,既无力改变现状,就慢慢地等——兴许能等到转机呢?
前有皇帝太后虎视眈眈,后又有遗传药瘾搤住喉头,他却安之若素,小九只好按下忧惧,暂且不表。
几日后,迎来了一件称不上转机的小事。
十月初一,乌行鹤进宫履职。
易禾倒未曾惦念,此事是喻谨当成一道趣闻说给他听的。之所以说是“趣闻”,是因为诸位皇子的反应。
“这乌行鹤说来不过是一个小小西班都知,论武举也不是状元郎,只是个三甲末的探花,怎就入得诸位殿下青眼了呢?”
金秋板栗成熟,喻谨一边剥着糖炒栗子的外壳,一边感慨:“今晨,五殿下与二殿下早早便去寻他,待到放学下值,肃王又前去会访…就连十一殿下也去了呢。”
宫中侍卫巡逻护卫自有履职范围,西班职责不包括东廷宫室,侍卫们哪曾一天内见到这么多皇子,这消息便也就传开了。
易禾拾起一颗板栗往嘴里送,在香味中眯起双目,说:“或许是见他生的好看呢。”
“这倒还真是。”喻谨将剥满了一盘的板栗壳扫入篓中,“奴才虽未亲眼得见,但传闻里皆说这乌都知人高马大、气宇非凡,说今日不仅是皇子殿下们去的勤,各宫宫女儿也找着机会来往偷瞧呢。”
【那可不,小九大人认定过的帅哥还能有假??】小九自信作答。在时尚审美这方面,它有绝对的话语权。
主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又听小九突然出声,说是感应到了新的剧情点。
正巧,喻行慢步而来,说八殿下到访。
易珩刚一入殿,与易禾打了招呼,便自行接替了喻谨的位置,坐在桌边剥起板栗。他眼神不定,时而睫羽晃动看向桌面,一颗板栗剥得坑坑洼洼,似乎有心事。
易禾嫌弃他剥得丑,把那颗拥有月球表面的板栗拿到手里,下不去嘴,反手塞到易珩口中:“怎么,你也想去找乌行鹤?”
易珩被他动作弄得一惊,唇瓣上好似残留着指尖沁凉,愣了会儿才嚼碎咽下,道:“皇兄怎知?”
“写脸上了。”易禾挑眉。
其实是方才触发的剧情点里写着。说易珩自上一回秋狩为灰衣人乌行鹤所救(原文),见其武艺不俗、谈吐得体,便生了拉拢的心思,于是前往探访。
易禾挥挥手,又让喻谨端上一盆瓜果:“他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们都去抢人?”
虽说因他穿书产生的蝴蝶效应,这次易珩并没有被乌行鹤救下,但他依旧升出了拉拢心思……某些剧情果然很难因为一点变化而发生变更。
“乌都知武艺高强、胆识过人。那日皇兄在马场练马未能得见,他百步穿杨、一箭双雕,枪艺更是出众,是人中龙凤。”易珩说,“仅为一介都知……实在屈就。”
殿前司西班都知,手下掌京卫二三十,说得好听点可称一声“小将军”,实际上也就是个皇宫安保小主管。
权力微渺、油水微薄不说,宫中安然平和,也无军功可立,运气好点、善讨人心,熬走上级许能晋升;运气差点、不那么“懂事儿”的,便能在都知这个位子上焊半辈子。
但若受到皇子招揽,成了贴身近卫,便大大地不一样了。
从名义、品级上说是降职,可靠近皇子,便是靠近权力中心,得了施展抱负的机会。押对宝未来就是从龙之功,押错宝则万劫不复…若是图个安稳,跟一个不争不抢的皇子,未来也是亲王贴身侍卫,也能挣得一份安稳富裕。
谁都知道乌行鹤必不会在西班都知这个位置上停留太久,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会去哪儿?
“那你便去找他,怎么来找我?”易禾剥开葡萄紫皮,手指一捏,果肉便蹦到嘴里,熟甜果香,口齿生津。
——这是郦国前些日子供奉的葡萄,被他头一个挑了来。如今才十月,季节不到,难得有熟透的葡萄进贡到大俞,路途迢遥,运输费人费马还费钱,可谓颗粒如金。
“皇兄可否陪弟弟同去?”易珩上身前倾,讨好地剥了葡萄递过去,“几位皇兄探访在前,弟弟单独再去…似有不妥。”
易禾睨他,懒得伸手,歪头叼走葡萄。
哦——想招揽人,又怕别人以为他不自量力争抢竞逐,想找个靠山增增底气。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正巧他要替小九修复剧情点,易珩便颠颠儿地上门来了。
“走吧,我陪你去就是。”易禾一拍桌,站起身。
喻谨听来的传闻途径七八张嘴传播,却未有夸大之意。易禾陪易珩一路走来,宫道上低头疾行的宫女果然比往日多得多,一路上见礼声听得耳朵生茧。
……等等,怎么感觉公公的数量也不少呢。
西班值守之处与皇子内廷分隔东西,需得从前廷大殿绕过。宫内无特例不许车马往来,二人足足走了二十来分钟,才望见西班守卫轮值之处。
西班巡岗侍卫已见怪不怪,心中甚至想着:这最后二位殿下终于是来了,躬身笑问:
“二位殿下可是来寻乌都知?都知大人正就在少府库边上巡察,还有一刻钟换值……可要属下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