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二五仔怎么来了?】小九嘀咕了句“说曹操曹操到”。
易禾望了眼喻谨,拢整外袍豁然起身:“传。”
为去西班找人,他今日陪易珩走了近半时辰,此时要见外人也懒得摆正型,散散斜靠在矮塌上。卷发披散,发尾尚待出浴时的潮气。
殿外桂影摇曳,从银盘月下步来一人,身长肩阔,遮风蔽月。规行矩步地敛目,走到近前时单膝跪地,那半截月亮终于又露了头。
“卑职拜见三殿下。”
易禾往他身后看,没再见其他人,手指从果盘里夹出一颗葡萄,盯着它道:“我该叫你乌都知、还是乌小将军…还是乌老师?”
“卑职惶恐。殿下可直呼我名。”乌行鹤脖颈低垂。
易禾看了眼他,心想这人还真是乖觉,没像骑射课那日摆师父架子。只是他眉目轮廓深沉,较之京都人多了几许外族凌厉之气,低眉顺眼的姿态也就不够纯粹了。
“那怎么行,乌小将军今日可是皇廷的红人。”易禾歪身,以手支颌,“起来,赐座。”
乌行鹤未起,只是微微抬头,看着烛火氤氲中心的人:“卑职求见殿下,是为毛遂自荐,愿为殿下效力、护卫左右,还望殿下收留。”
“……”
【……啊耶?】小九发出疑惑的声音。
“嗯?”易禾直起身,目色微垂,与那双昏夜般黑目对视着,“乌小将军误会了,今日我只是陪八弟同去,未想夺人所好。”
…怎么回事?是剧情里一笔带过没有提及?乌行鹤投奔肃王府前居然还找了三皇子??
而乌行鹤却说:“卑职明白。是殿下贤名远扬,卑职…仰慕已久,遂来拜谒,希求殿下收留。”
连“三皇子贤名远扬”这种离谱话也能说得面不改色,不像是在开玩笑。
小九惊悟:【…等等!我懂了!!他爱上你了!!】
易禾:……少来。
他沉默的这片刻,乌行鹤维持跪姿,自袖口抽出一封书札:“此为卑职自荐所书,伏乞殿下垂览。”
喻谨对他睇去满意两眼,似乎觉得这人有眼光,拿走书札呈到易禾案前。
易禾拆信阅览,乍一入眼的就是疏狂字迹,力透纸背、飘逸而不失其型,再看内容,即便每个字都认得出,读起来却晦涩至极。
【这是大俞文人清客向高官自荐的文体格式。】小九从旁解释。书札中言语恳切,除了一些官话,还有乌行鹤的生平事迹、成就等,易禾越看越觉眼熟。
简直就是一封简历嘛。
……坏了。乌行鹤是认真的。
易禾把信纸放到一边,慢吞吞含进一颗葡萄,又慢吞吞吐了籽。
也不知他做的哪个举动,引发了一系列蝴蝶效应……乌行鹤竟真的不去投奔肃王府,反而上他这儿来了。
关键信息——他是个未来必定叛变的人。
易禾不言不语,定定盯着那道跪地身影。即便矮下去一截,即便恭而有礼,他却仿佛能看到那一颗与月齐高的豺狼野心。
仔细思虑,易禾的摇桂殿的确是个不错的去处。他背靠尹家,又占着“唯一嫡子”的头衔,要势得势,论正统也无出其右。
离权力的中心旋涡越近,也就更适合当成…一个向上跃进的跳板。只是,机遇越大,风险越大。
天下无数人希望尹家这颗大树倒塌,若它有朝一日当真瓦解云散,靠树的猢狲亦会被压死。
易禾几乎要笑出来。
单论野心夺权这方面,乌行鹤简直能同从前的他拜个把子——当他在易家还只是籍籍无名之辈时,他也做了一模一样的事,找了个随时能反噬自己的跳板。
最后呢……最后他入得殿堂,曾经的跳板则在他的安排下退隐避世,再无声浪。
见他闭口无言,众人皆以为他在思虑。喻谨默默跪于榻前,替他剥葡萄皮,小九则计算起来:
【虽然说让帅哥天天跟在身边是对眼睛很友好啦,但咱们不能以貌取人。要知道他可是易珩的摄政王!是个大魔王——】
“我的侍卫可不是那么好当的。”易禾猝然开口,目色闲闲,“不但要护我安全,还要侍奉左右,有时还得做些别的事。”
众人都以为他要回绝这乌都知,却没听见下言,反倒是乌行鹤沉声答:“但凡殿下所需,卑职禀命行事。”
易禾展眉又问:“我与五弟向来不睦,若我争吵不过他,你当如何?”
喻行与喻言面面相觑,彼此眼中皆是迷茫。
乌行鹤说:“进策献计,伺机回击。”
易禾摇摇头,进一步道:“当日事当日毕,当日仇便要当日报…而且,我不喜欢插圈弄套玩弄心机。”
满殿寂然,而乌行鹤未曾思虑,直言:“那便依殿下所想,角力搏斗,出口恶气。”
喻行与喻言张开了嘴,连喻谨也轻轻“嘶”了一声。
主子之间的恩怨,下人也只能在私底下时帮衬两句……若真起了冲突,无关谁对谁错,定是会做那被枪杀的出头之鸟。
喻谨又额外看了那乌都知两眼,面上隐过一层思虑。
易禾懒散松缓地笑了起来。他倒要看看,“三皇子”这个金跳板究竟有多吸引乌行鹤。
“若我让你杀人呢?”他问。
宫侍怵然,殿内气氛如弦。
安静之中,只闻乌行鹤又答:“令殿下不喜者,该死。”
易禾笑容扩大,手中把玩一颗葡萄,问:“你杀过?”
“……”这一次,乌行鹤并未即答。他淡淡掀开眼,浓夜般的眉目仿若照不进光,栖息着未知情绪,叫人难以窥密。
“未曾。”他说了两个字。
似是知道自己的目光乖张不驯,乌行鹤很快又垂下眼,恢复温顺姿态。易禾又换了个姿势,脊背紧贴软靠,觑着他:“那若我日后失宠落魄,你可会另觅良主?”
“若殿下有疑,卑职愿挖心掏肝,以证忠心。”乌行鹤回。
哈,好话谁都会说。就像许多人面试时夸夸其谈,说自己愿为公司鞠躬尽瘁,实际上谁又真的会这么想——人都是利己的,这并没有错。
易禾只是觉得,看乌行鹤泰然自若地撒谎,也挺有意思……未来权势滔天的摄政王,也有不得不虚与委蛇、撒诈捣虚的时候。
“乌小将军真是忠心不二。”他笑赞一声,又突然发问,“我很好奇,大哥和五弟许给了你什么?”
既要招揽人,自然要给出相应的筹码。
只是这筹码也是乌行鹤的退路。若易禾拒绝了他,他自还有其他去处;但…若他将筹码抖落出来,相当于背弃与肃王、五皇子之约,此时易禾便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那时易禾再拒,乌行鹤不但无立足之地,恐还会遭到打压。
这题问得为难人,但也正好检验一下——“挖心掏肝”的忠心到底注了几分水?
易禾睐着乌行鹤,恍惚似瞥见他面上一笑,又似幻觉。
“肃王许以长信军边将之职,两年内可领一师;五皇子许以八品监察御史,三年可升六品侍御史。”
就这样不带犹豫地和盘托出。
易禾微惊,灯烛映着琥珀瞳孔,其中火光跃动,手指点了两下脸颊:“大哥五弟手笔不小。”
一个给文职,一个给军衔。在当今大俞朝,显然前者更有吸引力,但乌行鹤不像喜欢舞文弄墨的人,难怪原文中会投往肃王府。
唉……易珩啊易珩,你两手空空,兜里没有半个子,拿什么和人家比??
同样两手空空的易禾遗憾道:“那你亏大了,我这儿可给不了你一官半职。”
他到此时仍不表态,乌行鹤却也不急,顺着其话说:“得觅良主即是万幸,卑职不妄想其他。”
喻谨手头剥着葡萄,眼睛却频频往殿中飘。
进退有度,不骄不躁,不畏强权,这乌都知倒是个可塑之才。想着,又暗暗往喻行投去一眼,若有所思。
恰在此时,门房太监忽然弓腰进殿。
道了句“八殿下来访”。
……易珩?易禾瞧了眼门外繁星皓月,有些奇怪他怎么这时候来找自己。而后忽地一怔。
等等。
自己下午刚陪着易珩会见乌行鹤,今儿晚上乌行鹤便投入他门下,简直就是“陪朋友去相亲结果自己和相亲对象好上了”的翻版!这不是夺人所好是什么?
细长五指一僵,来回滚动的葡萄粒跌在地毯上,易禾张嘴想推说自己已要休息,转念一想,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易珩最晚也就是明天会知道此事。
脏了的葡萄被喻谨拾起,又摘了粒干净滚圆的拭去水珠、放在易禾手中。
手指又习惯性转动起来。
……也罢也罢,欺负了易珩这么久,再添一笔账想来他也不会见怪。
——就算见怪,也不过是五年后凌迟时多一刀少一刀的区别罢?
易禾心道一句【形势乐观】,招手松口:“让八弟进来吧。乌小将军也别跪着了,起来赐座。”
说着,搭着靠手将身体撑直,勉强算上个“正襟危坐”,抬目朝殿前看去,门口果然有道熟悉人影悠悠晃来。
易珩提着一笼食盒,一路从昏暝宫道中行来,衣角沾着冷秋寒意。
黑暗中跋涉许久,乍一见灯火通明,见到暖灯燃烛中央的人——沐浴过后,卷发迤逦,眉目、筋骨还有身上水汽通通与桂香相融。
他双眼微亮:“皇兄!”
“皇兄,你上回曾言,皇祖母宫中的板栗饼尤其香甜,弟弟回去苦思良久,大约领会了原因。今日煎来一笼,给皇兄尝尝。”掠过桂树,视野由暗至明,小跑到富丽殿内后,易珩才发觉殿中多了一人。
撇过头看,神色一愣。
“……乌小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