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弘殿宇内,十数侍者不寒而栗、噤若寒蝉。
太后凑近看易禾。
先皇后之子,面容中带着稀疏的尹家影子,和他母亲一样姝美病弱。她定定地找,想从上面找出与她、与尹家如出一辙的野望。
……不想。完全不想。
就大俞这些个皇子的现状,谁当上太子,谁就被推上风口浪尖。同时制衡恭衡帝、各皇子党、还有这个把着政权不松手的太后……简直不是人干的活。
易禾低下了头,指尖掐捏指肚,眼睛一会儿东张一会儿西望,局促道:“父皇正当盛年,恐怕不喜过早立储。”
“不早了。”太后将手盖上他的手背,掌心纹路深刻,不给他转移话题的机会,“不说哀家,就是满朝文武也会进谏。你只说,想还是不想?”
易禾心底一沉,反握住太后的手,讷讷道:“但凭皇祖母做主……只是,孙儿无能,不通朝政。”
太后摇摇头,珠翠漾着光,笑容中瞧不出失望:“无妨。你还小,有进取之心则足矣!”
“来,再来吃两块糕。”她又捃起块栗子糕,放到易禾手里。
这似是危险话题结束的征兆,皇太后再开口,谈的内容就回到了普通家长里短。紧绷焦灼的气氛顺着檀香悠悠散开,太后随口说着从前先皇后与皇帝的往事,喜容可掬。
小九悬着的心缓缓归位,小心竖起一只耳朵听八卦。
【什么?!尹皇后居然和皇帝是自由恋爱??!我还以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婚姻呢。】听得津津有味。
在太后口中,她的侄女尹安旻从小性格倔强。她也曾想促就当时还是亲王的儿子与侄女成婚,但尹安旻立誓不从,不愿嫁与帝王家。
谁想,一次绿野踏青、游园诗会,两个年轻人不期而遇,志趣相投,陷入爱恋。
易禾听着,偶然出神。
一出神就是想到了现实中的妈妈。两个相隔遥远的世界,两个面容相似的女人,两个母亲,都落叶归根,回到了土地之下。
成了一座辉煌的碑,寥寥几句记载生平。来过的印迹那么浅,烙在人心中的痛苦却那么深。
他心口逐渐爬上藤蔓,生着倒刺,鲜血淋漓地缚紧、扎进血肉。表面不显,只是几许浓云爬上眉目,衬得眼底淡青。
太后拉着他唠了会儿,许是人老易疲,聊着聊着就要歇息,一边无奈笑道自己老了,一边让贴身宫女冬枝去请来太医,给易禾诊脉。
太医的回复一如既往,说三殿下身体亏虚,虽然病好,但需补血活气,否则一场雨下下来,轻易又要着凉。
确定易禾身体没有大碍后,太后被冬枝扶着起身,宫袍绣的金凤徐徐展开,在走动中摇曳。走前,她让宫女将剩下的栗子糕包好,叫喻谨带回殿内。
出宫门时,雨不见大,风却转急,主仆二人的衣物被吹得猎猎作响。喻谨吃力把伞顶到风来方向,二人逆风前行,前方视野全被伞面遮蔽。
易禾裹紧衣袍,唇被吹得湿白,低垂着眼看路边打湿吹歪的草叶。
二人经过一条花园岔道,刚走到岔道口,风倏然转向。
“啊呀————”喻谨惊叫一声,手中纸伞瞬间被吹得倒翻了个面,伞骨迸裂,咔嚓脆响。
“糟了糟了,殿下去那边!”正走到御花园,前后左右俱无宫室,喻谨急忙以手挡在易禾头顶,聊胜于无地护送易禾躲入凉亭中。
因着下雨,御花园的宫侍们清扫完也都躲雨去了,喻谨着急张望半天,见易禾眼睫挂着雨珠,冻得双唇颤动,心焦如焚。
“喻谨——”易禾缩着肩,看他眉头都拧成深沟了,抬头想让他别急。
这一声虚弱的呼唤,直接掐断了喻谨脑中的筋,他头脑发懵,什么礼制都忘了,身上还算厚实的衣袍飞快一脱,罩到了易禾头顶。
凉亭四面漏风,雨丝冷津津打到易禾脸上,而他眼前一黑,脸周与耳朵骤然温暖起来。
凉风泱泱,喻谨只剩一道寡薄单衣,留下一句“殿下等我喊人来!”就只身冲入风雨之中。
多加了层厚衣,易禾体温回暖,四肢不再打战,蜷缩坐在石凳上拢紧衣口,只露出上半张脸。
心想:喻谨,忠仆,好人!
小九同时感叹:【他爱惨了。】
易禾:……?
小九“咳”了一声,话题转移:【小禾,你这身体真是太弱了,要换成易长祀和易裴贤那体格,这点雨都不够助兴的,光膀子在雨里打两套拳都不成问题。】
没有外人,易禾应声回它:“你以为我不想吗?”
【我的意思是……】小九抿唇,小心斟酌道,【皇帝那药会不会是你虚弱的源头?我,我如果阴暗一点,就是一个猜测…尹皇后早逝,对皇帝来讲,其实是件好事,对不对?】
小九懂事了。这是易禾的第一反应。
易禾浅声道:“当然是好事。前朝后宫被尹家占据半壁江山,皇权旁落,而尹皇后去世,皇帝就有理由扶持皇贵妃,虽然不至于和太后分庭抗礼,但多少能掣肘一些。”
扶植多方势力、互相牵制,达成均衡,也是帝王驭下之术。
小九暗搓搓问:【那…太后应该和我们是一国的吧?虽然这个老太太笑起来怪恐怖的,但总不会任由皇帝摧残她乖孙孙。那个古怪的药…为什么不和她说?】
懂事,但不多。
易禾抓紧漏风的领口,淡淡道:“太后…她只和尹家一国。我虽然是她侄女和儿子的孩子,但我姓易。她会提防姓易的儿子,自然也会提防姓易的孙子。”
“而且……你觉得她不知道药中有古怪?”
小九大惊,结巴道:【她…她知道啊?!我去!】
“…八成吧。”易禾回想起太后那古怪的笑声,还有那段意义不明的话。
她说皇帝孝悌,又说他心慈手软。犯谋反之罪的人却只收入大狱而不斩首,让她怒不可遏。
然后她又说,皇帝成长了,越来越像一个皇帝。
什么叫像……?不念亲疏,心狠手辣,连子嗣也施加手段控制,这才像一个帝王。
【不儿?…她图啥啊?!】小九不能理解。
“东汉废太子刘保发动政变,终结阎太后外戚势力;汉武帝刘彻即位后,逐步掘掉窦氏家族的根须。尹太后不想扶持一个‘刘保’或是‘刘彻’,而一个体虚病弱、胸无大志,又与尹家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皇子,才是她最理想的继任者。”说起勾心斗角的权力之争,易禾情绪不高,语气萎顿,“只要皇帝不杀我、不废我,太后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九大开眼界,凉气一口接一口地抽,只觉得全员恶人:【乖乖…不明早逝的妈,多疑的爸,争权夺利的哥,两面三刀的弟,现在还多个恐怖奶奶,真是甜蜜一家人……】
本来谈及党争而恹恹的易禾蓦然被逗笑。
“殿下!”“殿下!”
这时,凉亭之外的雨幕中冲来几道身影,一叠声“殿下”地唤,易禾扭头,原来是谨言慎行四人赶了过来,还喊人抬了一顶轿子。
喻谨冲入亭内,第一眼便见到易禾仍盖着自己那衣袍。三殿下双手紧攥着领口,紧紧裹着他才贴身穿过的衣裳,只露出一双眼看他。
易禾一愣:“你怎么不添件衣服再来?”
喻谨喉头一滚,口舌也似被冷雨冻住,隔了两秒才吭声:“殿下,上轿回宫吧。”
轿辇摇摇晃晃,遮风避雨,一路行回摇桂殿。易禾把喻谨赶去洗漱取暖,自己热水沐浴、换上干燥暖和的新衣,先前拖着雨水的沉重身体又复轻盈起来。
他惦记着和易长祀的小组作业,直接撂担子太不是君子所为,不顾喻谨劝阻又打算赶去易长祀的肃文殿。思及喻谨刚刚受凉,他给对方放了半天假,叮嘱喻慎喂他姜汤,只带上喻行便又出了门。
肃文殿与摇桂殿同在东廷,几分钟脚程就到。密雨之中,殿宇恢恢,易禾携水汽进殿时,易长祀一袭黑衣劲装坐在书桌前,看向易禾,表情平平:“三弟来了。”
小九吹哨:【身材不错哦嘿嘿嘿。】
眼前是带自己做小组作业的学霸大佬,易禾笑颜以对,脱了沾雨斗篷走上前:“我来晚了,长兄可看过题了?”
“我刚习武完毕,还没看。过来一起看吧。”易长祀抬手,身边太监端了又一把椅子放在桌案边,距离易长祀的座位却不近。
才打了个照面、刚说两句话,小九便抱住双臂搓了搓:【他好冷漠。】
语气起伏甚微,看易禾的眼神与看那把椅子的眼神差不多。谈不上敌意还是善意……根本就是对待陌生人的态度吧!
沉默寡言单人carry的大佬。
易禾喜欢。
他走过去落座,目光垂落在案前薄纸上,字迹清隽秀气,来自荣晖堂仆役的抄录。
——【夏,暴雨突至,河流水位上涨,上游成汛,下游成涝。清伯江堤溃决,若要抑制灾情,只可将江水引流至南北任意一方。北引则引至昶州,昶州预计存活者十六万众;南引则引至益州,益州预计存活者八万众。引流则意为弃绝,弃绝则势必激起民愤。
现领兵马粮草二十万,救灾平叛,试问当如何引水、如何举措?】
古文字符如画,易禾眼花缭乱,就着小九的翻译终于读懂。
“看完了?”易长祀阅读速度快,已静心等候了会儿,侧头问,“有何见解?”
他极少与这三弟相处。
前朝立太子之谏愈发频繁,党派无外乎三种。立嫡,立长,立贤。尹家为首的势力茁壮,立三皇子为太子的声浪比其余两者响亮得多。
易长祀却不了解三弟本人,直到这一次太师突发奇想,机缘巧合将他二人凑作一组完成功课。
他才发现,这位背靠滔天外戚的太子人选,原来弱不经风、胸无点墨。
脑袋空空掀开眼看他,说:“长兄做主吧,我没有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