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的嗓音是最好的起床铃。
易禾猝尔惊醒,眼瞧着自己要大马金刀往才认识一天的大哥腿上坐去,忙伸手想支撑!
手掌指尖掠过什么冰凉之物,最后一掌击在桌上,勉力撑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
“呼——”易禾、喻谨、肃文殿大太监同时松了一口气。
预想中的重量未曾到访,易长祀垂下眼,弓腰狼狈的易禾与他仅一寸之遥,翘曲鬓发散在颊边,眼睛因惊吓而驱走困意、睁得很大。
易禾与他对视,尴尬一笑:“虚惊一场、虚惊一场……”
他欲直起身,手从桌上抽开,结果掌心牵带起一串宣纸,似有粘性。心感纳闷地用另一只手去揭,紧跟着又是眼前一愣,差点又要歪倒。
——被易长祀写满了工楷的作业纸上,印了只黢黑又眼熟的掌印!!
原来刚刚手掌扫到的冰凉之物,竟是砚台上的墨!!
易长祀写完的宣纸并未对齐放置,零散着露出各页的页边页角,因而那掌印贯穿数页,堪称霸道。易禾看了看自己黝黑的手心,又看了看作业纸上指纹都清晰可见的掌印。
“…这是你的署名方式?”易长祀波澜不惊问。
“……”易禾叫他呛得一哽,局促把那只罪魁祸“手”藏于身后,“长兄,这个、作业,你是不是快写完了?”
易长祀说:“本来快了。”
易禾指头都攥紧,尴尬掐着手,墨渍又到处往指甲、指背晕染开。
这事就像是他往作业纸上滴了辣条油。
但尬就尬在,他滴的不光是自己的作业纸,还有易长祀这个三好学生的。
理亏,太理亏了。
易禾:“大哥别急,明日我还来——”
咬牙切齿、痛彻心扉地说出后半句:“重新誊抄一遍。”
易长祀答应了。
…依张太师的脾气,一定不会允许下人代笔。若让宫人誊写、传到恭衡帝耳中,易长祀怕也要受累。
亲手与摆烂悠闲休沐日挥别,易禾心如死灰地回了摇桂殿。
身心俱疲,一夜好眠。
第二日破天荒是被喻行喊醒的。
易禾看了眼窗外,阴雨霏霏,起床更衣问:“几时了?喻谨呢?”
三皇子的衣食住行一向由喻谨安排,喻行拨着扣子,手法生疏:“都快午时了。谨总管受凉着了风寒,怕过病气给殿下,在殿外候着呢。”
“他为我着了凉,病未好就回去休息。喻言和喻慎若无事,多去照料一二。”
“是…殿下,方才大殿下派人来问您,打算几时过去?”
……啊,头好痛。
易禾心灰意懒:“马上过去,你和我一起。”
“是,那早膳——”
穿戴完毕,易禾直接往外间洗漱去,留一道声音:“不吃了,去长兄那儿,包饭。”
……
肃文殿。
易禾到访时,肃文殿内清净无声,放眼望去不见易长祀身影,连他随身的大太监也没见着。
“长兄呢?”易禾问。
宫女福身:“大殿下照常往会武场练武去了,尚未回来,吩咐若是三殿下来访自便即可。”
【好!热爱健身的男大!】小九竖起拇指。
易禾没心情和它打岔,脚步沉沉走到书桌前,如丧考妣地抽出一张空白宣纸,盯了会儿原先那张作业上的大黑手印子,叹了口气,沾墨动笔。
他在现实世界中练过毛笔字,运笔熟练。这大俞的古文字写起来陌生,但起、行、收笔的技巧未变,他写了俩字便可上手,笔尖飘逸。
抄了两行,小九突然道。
【小禾,你真是天选穿书者,连字迹都和原来的三皇子有些神似!】
是么?
易禾一愣,自己倒未曾注意过。
我的字,有那么难看??
【不过还是挺不同的。嘿嘿嘿,感觉我们小禾写得更好看!】小九逮着机会溜须拍马。
易禾写字,喻行研磨,殿外雨声绵长,无钟表铃音,岁月无声。
午时过半,易长祀与一行宫人回宫。
他额头浸着水,不知是汗还是雨珠,一头直黑长发全部束成马尾,撇尽最后一丝朦胧观感,五官锋利,显得寡情。
看到易禾埋头桌案,吩咐传膳过后,易长祀走过来,看了眼纸上狂放不羁的行草。
客气道:“三弟辛苦。”
易禾深以为然,毫不客气:“嗯。”
易长祀:“……”
这回吃饭,易长祀总算没再争分夺秒内卷,易禾望之,心中欣慰。
饭毕,易禾与易长祀一起坐在桌案同侧,一个奋笔疾书闭眼就抄,一个不疾不徐给文章收尾。
殿内幽静,却也不过静了半晌,一道嘹亮嗓音子弹一样飞射进殿,脆声喈喈。
“三哥哥!大哥哥!我来啦——!!”
“十一殿下稍等,奴才还没通传呢,十一殿下…!”
易禾掀开眼,视线里果然闯入一只披红挂绿的萝卜头。萝卜头见到他登时双眼一亮,心花怒放地扑过来抱住他的腿。
门口太监不敢真伸手去拦,哪里劝得住顽皮幼童,只得进殿告罪。
易长祀让他退下,易思丞听到长兄声音,松开了三哥哥的腿,舔了下嘴,规规矩矩行礼:“见过大皇兄、三皇兄。”
他今日穿得喜庆。头戴虎头帽,身穿红夹袄,袄上纹着圆睛幼虎,远远望去仿若一只灯笼椒。
“今天穿得真可爱。”易禾搁笔托腮,笑眯眯地夸。
易思丞骄傲挺胸:“我说了,我要去找三哥哥,要好好梳洗装扮!母妃一听,就赶紧给我换上了刚裁好的新衣!!嘿嘿!”
“见过大皇兄,三皇兄。”
正在其乐融融之际,一道少年声又传来。
易禾目光越过易思丞,与后来者对视一瞬,对方立时垂下了眼。
……是易珩?
易禾没再看他,伸手在易思丞颊边戳了个梨涡:“你找三哥哥做什么?”
“这次可不是来玩的,有正经事!”易思丞笑容一收,严肃摆手,把手伸入袖袋摸摸索索,随后掏出一个皱巴巴纸团,“太师这次布置的作业难坏我了,我越是算,脑中越是乱,就想来求助三哥哥帮帮我。”
手指胡乱将纸抻平,上头字迹已随着褶子缩拢,易禾细细瞧去,发现是太师发的题目纸。
他头一抬:“那八弟又是所为何事?”
易珩眼睫微动:“我……”
“是我把八哥哥拉来的!!”易思丞抢声道,“我和八哥哥一组,我来,他当然也要来!”
“……是。”易珩垂眼盯着鞋尖处地砖缝,腮帮紧了紧,“请皇兄赐教。”
不情不愿,诚惶诚恐。
遥想到《九州风云录》的结局,眼前伏小做低的人竟是最后坐上龙椅的赢家,易禾脖颈就发痒。
…老天开眼,这谁还敢让他伏小做低。到时别说摆烂躺平了,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都说不准。
他笑容一收,细瘦手腕探出,钳住易思丞双肩,严肃告诫:“十一弟,记住一句话,强扭的瓜不甜。八弟若不愿来,千万不要强迫他。”
易思丞茫然瞪眼:“弟,弟弟知道了……”蒙着脑转过身,唧哝。
“八哥哥,我以后不会了。”
…虽然他也没强迫八哥哥,但三哥哥说什么都对,他乖乖听就是了!
易珩喉咙一滚,低声:“无事。”
“三哥哥,你在写什么啊?”易思丞注意到桌上平铺的纸张,垫脚去看。
“咳…你大哥哥写好的策论叫我弄脏了,我重新抄一遍。”易禾揉了把僵痛的手腕,视线随意一扫,未曾想与易珩对望了一秒。
易珩似乎读懂了什么,默默深呼吸一下,上前一步:“皇兄若有所需,阿珩原为效劳。”
易长祀就在这时觑了易禾一眼。
易禾一顿,坚定回绝:“不需要,你陪着十一弟便好。”
说实话,除了避免得罪易珩以外,他还有点担心这个考倒数第二的完蛋孩子抄他长兄作业。
转向易思丞,叮咛:“你先到旁边玩会儿,吃点点心,我很快抄完了,再来看看你哪里算不明白。”
小十一将他三皇兄的话奉为圭臬,听话地走到茶桌边坐好。
易禾神思收拢,提起干了些的笔尖浸润墨汁,垂眉安静抄录。抄着抄着嫌大袖碍事,把袖口全部薅到肘间,露出流畅清瘦的小臂。
片刻,又怕冷,磨磨蹭蹭地将广袖遮回一半。
他无心之举,却被有心人纳入眼中,默然不语。
好不容易总算抄完,易禾歪倒在椅背里揉揉手腕,又将誊好的一小摞纸束之高阁,生怕它再遭毒手。
而后走到易思丞旁边,听听他到底哪里算不明白。
易思丞掰着手指:“八哥哥告诉我,昶州有五十万人,益州有三十万人。如果引水至昶州,不但益州三十万人获救,昶州也能活十六万人,加起来一共存活四十六万人;反之,引水至益州,就是……啊,能活五十八万人。”
“可八哥哥说,引水至益州,昶州十六万人若民愤反叛,我方二十万兵马则死伤更多……到这,就算不明白了。”易思丞沮丧,“八哥哥还说,这不是筹算题,但我连怎样做能活更多人都算不明白,更想不来其他解法了。”
…张太师出题时,恐怕便没想到会有人把它当成算筹题。
不过——
“你才七岁,能当成筹算题做已经很厉害了。”易禾觉得好玩,揪住他虎头帽上的一只虎耳,说着一顿又望向易珩,找补道,“…当然,十四岁也很厉害。”
易珩:“……”
“你想啊,你手里有二十万兵,在水患刚至时,是不是还能派兵救更多人?”易禾手指敲桌,索性把题目简化成真的算术题,“但你粮草有限,救更多人,意味着更多张嘴要吃饭,倘若二十万兵救下六万人,减去救人途中的死伤,粮草预计也就能维持八万兵力。”
“啊!那若是昶州十六万人反叛,我只剩八万兵力,岂不是打不过了!”易思丞大惊。
易禾笑了,提点他:“叛民自灾中逃生,粮草、兵械俱不如军队精良,他们原先只是普通百姓,也未必通晓作战策略。但一腔愤慨,士气大涨。”
“而我方人马虽训练有素,但面对的是家乡遭洪、流离失所的同胞,又未必真能狠心对战,士气必然低迷。”
不知不觉间,易珩视线移转,听着易禾徐徐道来,有些愣神地看向他。
易思丞挠两下下巴,点头:“我知道了,那就按一比二算吧!我军一人能抵叛民两人,这样就打得过了!”
他直接抓了只炭笔来,在皱纸上写写画画,嘴里磨叨着兵啊百姓啊什么的。
过了半晌,猛地站起,脑上两只虎耳一甩,双手将纸张高高举起。
“三哥哥!我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