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鹤翎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家中。好在住宿离学校不远，他慢慢摸索，也在八点敲钟前到家。

脱了外套，方鹤翎手都来不及洗，挤了点免洗洗手液，冲进房间拿充电器。

他鞋忘了脱，踏进卧室前一刻才勉强甩开。

在图书馆拖得久，手表消耗没电，刚充上，“嘀嘀嘀”响不停，不大的屏幕齐刷刷跳出来一排信息。

大部分是负责人事工作的秘书老师发的校讯通知，中间夹着院长师兄的加密文字。

方鹤翎换好睡衣，洗手洗脸，随意把头发扎了一道，靠在座椅上翻译。

手表加密方法只有那么几种。因为每种品牌键入的输入软件都不相同，为了不影响通讯，他们常用的就是首字、拼音，再保密点，就是反切法。

师兄喜欢出难题，最大限度也只能用反切考他。

他取了支黑色中性笔，在桌上抽一张白纸：无恨、喜悦。

后面还跟带一个罗马数字符“2”。

结合秘书发的通知，方鹤翎放下笔：国庆值班地点显而易见——文学二阅览室。

文学二阅览室是文科阅览室中最大的一个，占据三楼一半位置。他们库，以及隔壁自习室正上方，都是文学二地盘。

方鹤翎与其他老师算不上熟悉，只知道排了他的班，该上还得上。

好在师兄明白他个性，允许他们之间协调。师兄说只要有人开门，怎么上班他不管。

师兄还说要关注学生身体，阅览室放了苏打水，还有仁丹。

师兄顿了顿，又说，学生心理也要关注。如果有什么言论，要及时上报。

周四上午开会就说这事。方鹤翎听完就回自己库里。

他只能尽量观察情绪，毕竟来图书馆的学生，又不会找他交朋友。他总不好到处问，你有没有说奇怪的话，发表不当言论。

许然的事到现在还没有结果。执法处在学校走访相关人员，包括她的室友、同学、任课老师、辅导员……

始终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论坛又热闹了几天，就被国庆放假的信息盖了过去。

放假前时间过得总是很慢。国庆是周二，按规定，周日又给补了一天课。

就有学生叫苦不迭，说别人学校如何如何，HS大学不给活路。

谢明义笑着给方鹤翎看，“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如果你们一直开门，……还是有很多同学会高兴。”

方鹤翎歪头，避开他对上来的视线，“加班是不会加班的。学校的放假通知在公众号里。”

他想起馆长师兄说不可以让学生提前知道假期，改口，“到时间会出来的。隔壁自习室欢迎你们。”

谢明义轻笑出声，“方老师不用这么拘谨。”

他凑到方鹤翎耳边，“我们比你知道得多。”

方鹤翎身体一僵。谢明义靠过来的时候，仿佛时间停了一瞬，有风从他后颈刮来，刺激他冒冷汗。

方鹤翎抬头，定定看着谢明义，对方和平常一样，噙着得体的微笑。

谢明义对上方鹤翎视线，大咧咧道，“你没事吧方老师。不逗你了。你说的那些，校园网公告早就出了。我们班周五没课，周一也没有……大部分同学打算提前走……”

“你也是么？”

方鹤翎问。他抿嘴唇，像是在思考，手指在鼠标滚轮上来回滑动。

谢明义好像笑出声，想起来在图书馆，强忍住。

“我啊。方老师希望我留下来，还是回去呢。”

聊天的时间溜得快。方鹤翎放好最后一本书，把系统里数据对了对，关机，“我要走了，你还待在这里么？”

谢明义抬手，幽绿色表面随他动作反光，表盘指针有一颗钻石。

“没到点啊？可以提前走么？”

他好整以暇，捧起自己带进来的书，一脸“我算是逮到你错处”的得意表情。

“今天周四，内务整理。”

方鹤翎收起门口挂板，“理论上是不可以……但是我要去送个东西。”

“你也……送什么，我陪你。”

谢明义看见方鹤翎从柜子里拿出一叠厚厚的纸，硬生生把要说的话吞回肚子。似乎是不放心，补充。

“我正好没事，顺路。”

方鹤翎摇头，“你都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先回去吧。”

“总归在学校，就这么大，跟你在一起，没关系的。”

谢明义态度强硬，方鹤翎也不再跟他掰扯。确定书库内没有别人，方鹤翎锁门，两人从后门下楼。

图书馆后门不常开。特别是前两年一场大疫，安全考虑，整个馆只开一个前大门。放开后，馆长师兄第一个命令就是再开一个侧门。

侧门可以直通教职工宿舍，领导也不愿意多走几步。

后门比侧门更偏僻。从那里出去，直接绕道人文学院。学院后有一个巨大的水池，架了三座联通的桥。

人文学院主馆和图书馆相隔，侧面是10教和12教。四座建筑物中间，包含二食堂、学生一宿舍和教职工宿舍，还有一座破旧篮球场。

从顶上看，这些建筑群构成一束香的形状。

散落香灰的位置，正好是那座说不上来感觉的塑像。

人文学院整体搬迁过一次。两年前就是徐婷出事的时候，迫于压力，院方封锁了曾经的调查路线。

方鹤翎用表带开锁。他有时候觉得，师兄是不是默许他做这些事，甚至引导……毕竟，徐婷最喜欢在文学二，那里有旷世名著，还有今时作品。

进新书时，方鹤翎也翻过两本，每个字他都认识，连在一起就不太行了，很多都是口水话，翻来覆去在讲。

这会跟她死亡有关系么？

他不知道，才会冒险，去她生前常去的地方找证据。

图书馆里暂时没有新线索。方鹤翎想，或许他可以去人文学院一趟。

正好，看看那个人，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他的幻想。

纵然到了十月，HS还是热得像火炉一样。人文学院搬迁后，教学楼基础设施都送到新院。地上有长长的拖拽痕迹。裸露弯曲的大白管张牙舞爪，和水泥黑地形成对比。

方鹤翎用力甩手，想甩掉粘腻的汗湿感。汗珠一点一滴掉在地上，黑色更深，像要把他吞没。

空气里忽然充满潮湿水汽。

说是水汽其实不准确。那是一种水藻植物在水里长时间浸泡的酸腐味道，在沉闷不透风的室内不断放大，高温下更是明显。

方鹤翎吸吸鼻子。

谢明义在下一楼时接到电话，向他表示歉意，“老板有事找我……下回一定。”

方鹤翎摇头，不论谢明义有什么目的……他们最好还是保持合适距离。

方鹤翎警惕四周。他背后凉飕飕的，不断有气体从四面八方涌来，要把他挤扁压平。

他无比想念那个结实温暖的胸膛。

“方老师，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

方鹤翎猛然回头。

纪松钰站在门口，给原本空无一人的教室添了一丝人气。

方鹤翎不着痕迹，看了眼锁。

他进来后，为了自身安全，从室内把门用链条拴上了。

“你说这个？方老师太不小心了，根本没插进去。还好是我。”

纪松钰从地上捡起链条拿在手里。

“下次，可要好好检查仔细。”

他一步步，朝方鹤翎靠近。

方鹤翎勉强站定。纪松钰能看穿他心中所想？！

纪松钰轻笑，“哼，方老师这么简单，看透你十分容易。与其想这个，不如抓紧时间。”

他坐在为数不多的干净桌子上，“你也是来找线索的吧。”

说来很奇怪，整个12教许久没进人，但灰尘并不多。只有这个上锁的房间地上有厚厚一层。

但在这个教室里，桌上、地上，乱糟糟的，确实是荒废模样。

“这是徐婷他们班最常用的教室。人文学院很奇怪，一个辅导员只负责一个班，美其名曰‘能更好照顾学生’。储言思就是她们班辅导员。你应该没……”

方鹤翎见过储言思。要不是她拿着教师卡借书，方鹤翎差点把她当成学生。

那天晚班，储言思来找方鹤翎借书。她不太说话，低着头，用帽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因为有几本书在教师资料中心，他问她着不着急。

“……资料中心晚上不开门，如果你着急，我给你申请电子权限，你先用着，明天白天找那边老师给你处理。”

他刚准备说如果是学生，就问一问可不可以借出去，不行就问问能不能拍照片储存。一般正当用途，他同事也不会太为难，就看见她手里拿着教师卡。

有教师卡就可以直接进系统，用不着他一层层申报审批了。

储言思小声道谢，抱着比她人还高的书出门，到门边还差点被绊倒。

方鹤翎收回思绪，纪松钰弯腰在地上找寻什么，撅着屁股，整张脸快贴到地上去。

“方老师，来看，这里，为什么会有拖痕。”

纪松钰大约是从他分神开始就在地上摸索，手指尖黑了一块，现下有些嫌弃，在桌子上找纸蹭。

“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会，也是被她引来的吧。”

纪松钰目光多了分杀意，虽然只有一瞬，方鹤翎却是真真切切打了个冷颤。他再对上那双眼瞳，里面只剩和煦探究。

“方老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