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六公主于吾有生死之恩,故吾决定以月河湾祭司之名,尊奉公主。众卿钦遵。”
……
奏乐恰好到了一支舞曲间歇,二弦琴短暂地停了一阵空隙。西洲年与在座宣告完旨意,施施然落座,仿佛一切都照旧运转。
我跟着坐下,低头不动声色地咽了一口酒,酒落进胃里,却像烧开了水一样翻腾,血液在我的胸腔烟花一样炸散开来。
西洲年好像抛出来一枚不得了的牌。
“嗳,”遏制住怦然的心跳和渐快的呼吸,我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雅琳,“莫非月河湾的祭司这么好当吗?”
雅琳忘记了说话,她讷讷瞧着帐内灯烛的火星,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西洲东霞细长的单眼皮深深地藏在眼窝下面,一张一合,沉思了片刻后,只说:“祭司是西凉最重要的统领,自古已有。与封侯分治领地民众的魂与体。”
原来如此。
是王与我共天下的戏码。
我几乎顷刻间就能够断定,这是一块烧红了的令牌,不宜接受。而且,即便我当了,也有的是人想将我拖下来。
今晚的宴会,所请皆是与月河湾、西洲年关系亲近特殊的贵族统率。席间频频有人向安载公敬酒问候。
当西洲年的注意投向四下时,同样有无数双眼睛趁着这个空隙,向我投来或好奇、或审视、或戏谑的打量。
他们的目光也无声地印证着一个事实,尊奉祭司这个结果,不仅我,连西凉人自己也没有猜想到。但他们忌惮西洲年的情面,虽各有芥蒂,却又不好面刺王命,不敢说出口。
众生望我,我看诸人。
其中不乏有熟面孔,那一名唇边续了胡子的方面卷发男人,依稀记得是西洲年的表兄。他背靠在一块羊皮毯盖住的矮敦上,半盘着腿,目光却定定瞧着我们。
在场没有人表态。
西洲东霞微微倾身,小声向我递话:“人人都知道月河湾祭司名下有三万亲卫调度权利。安载公将这个位置交予你一名外族女子,这下,怕是有人要不服。”
等一下。
“夺少????”我抓酒杯的手指头都险些没拿住。
本来满脑子的茫然,豁然云开月散。
三、三万?
虽然我领了他的好,但还是得说一句:西洲年他有病吧!
三万雄兵,光听这个数就够吓人了。他是怎么想的。
梁国三军也不外乎才仅十万兵力。能凑三万大军送给一个外人,西凉真是一个很大的国家!……不对,更应该说,西凉皇子真是一个很疯的人。
“西凉的祭司竟然能掌兵?”
“有什么不能。祭司执掌天道,自古以来是西凉的守护者。”西洲东霞还想再说,扫了一眼四下的氛围,提醒我,“坐好。”
这时,王妃用西凉语说了几句话,又快速与萨仁低语了一句什么。
我端坐在那里,心中却静不下来,还在消化刚刚的巨变。
祭司麾下可是一支西凉军,善铁骑、阵型、射术,几乎是这个时代人类战斗的最强形态。
攥着酒杯的手紧了紧力度,杯身起伏的雕花在肉里印下痕迹。在这过电般的瞬间,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数十种的可能性。
总体而言,“祭司”这个身份意味着太多,也太重。
烫手的山芋,走一步看一步吧。
萨仁先端起酒杯,用西凉语快速地朝我说话。她的声音像唱歌一样,动听又流畅。
然后她举起杯子,一口气喝完。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西洲年凌厉地扫了萨仁一眼。
这一番举动,像打开了某种缺口。大家都如潮水灌堤相拥而来,高声地吹一种西凉人响舌的口哨,又有人也举起杯子,朝我陆陆续续致意。
雅琳愣了一下,情急之中说出了自我认识她以来最流利的汉话:“他们要与你塞酒了!被祝酒的福星是不能回绝的,要喝过这一片人。”
噢,就是虚假的客套。
“六公主。”萨仁清甜干脆地喊道,我才意识到她还等着我回应酒礼。于是欣然举杯回敬。
等杯子放回桌面上,我还没松开手,旁边的侍从又拿起银壶斟满了一杯。并且眼前伸过来三五只手端着酒盏,等着与我碰杯。
原来敬酒不是一起干,是排着队一杯接一杯接一杯。
西周东霞嘴唇不动,闷闷递了一句话:“这是在打着道贺的名义探你的底细。”
我们一群跨语种的人,再打探底细,还能探出什么来。
雅琳又是一番解释,我终于大概懂得了,酒文化在西凉是与权力关系分离不开的一种符号。敬与回酒之间都是政治。
不管他们怎么想,我看得很开,全当在捧我的场,喝呗。
但我毕竟没见过世面,这一夜突如其来的喜事让人忍不住激动,终于在某次仰面时,有些酒流到鼻子里。
我开始剧烈地咳嗽,呛了。
身旁有人扯过我的手腕,还未等我看清是谁,手里的杯子被人夺去。
雅琳拍着我的后背等我一点点缓和。再抬头,西洲年已经把剩余的酒喝完,指尖微动,杯子被掉了个个儿,然后干脆地扣在桌上。
“不乐意,翻过来就好。是拒绝的意思。”这话是对我说的。
“好啊,安载有自己的想法,阿母心中甚欣慰。”西凉王妃眼底氤氲着看不透的情绪,轻轻笑了两声,又说,“不过你如今已经过及冠之年,你几位弟弟都有了妻妾家事。你也该懂得母妃心切,自己上一点心。”
“母妃教训的是。”
“月河湾有了祭司的人选,是一件喜事。母妃不妨再为你填一件喜上加喜。”西凉王妃拿出母亲的威仪扳回一局,宣布了一条西凉昆弥的旨意。
西洲安载,会在春日祝酒宴时正式与萨仁格格成亲。”
系统程序现在这么灵活应变了吗?
我抬头看了看天,虽然只看到营帐的花色顶棚,但却感到一阵极大的讽刺。
众人开始交口称道萨仁与西洲年是一对良缘,在愈演愈热的氛围簇拥下,端庄自持的萨仁也终于羞怯地向我们的方向看了一眼。
总觉得我忽略了一个问题。好像有哪里不对劲,是为什么呢?
萨仁在瞟她未来的夫婿。在视线交接的一霎,又像触了电一样移开眼神,捧起酒杯,含蓄而高兴地饮了一口。
雅琳的表情有点儿像被谁打了一耳光似的别扭。
“母亲若是喜欢,这样甚好。”西洲年放下话,就起身离席。
侍从见状立刻跑去帐门口,掀开垂坠的厚重皮革帘子。
寒风朔气幽幽地冒进来。西洲年站在风里,却并不急着走出去,而是侧过身扫过四下的人,悠悠道:“至于祭司一事,我意已决。诸君无须再议。”
说罢阔步踏雪而去。
王妃目视着儿子离开的背影,嘴角僵硬地向上弯了一会儿,却像有秤砣坠着,越来越撑不下去。
直到场下有人碰倒了筷子,弯腰去捡。适时,王妃温声放话:“我乏了,今夜也时日已晚。诸位请便,可以告辞歇息。”
人一点点少了。我想走,但萨仁笑眯眯地从我头顶上瞧下来,她的眼神照着我,仿佛有股力量似的按在我肩膀。
渐渐地,人剩下稀稀落落几名,王妃招了招萨仁。萨仁搀着王妃,沿着正中铺了毛毯的路阔步走到我的座位前,不出意外,她们停住。
西洲东霞同甘不共苦,这会儿早跑得不见影子。雅琳奉命随我一起,躲都躲不掉,这会儿她的脑袋几乎要埋到桌子底下。
我安抚地拍了拍雅琳,回望王妃,笑得很礼貌,“殿下有事?”
王妃上了年纪但依然精巧的面容透着上位者的委婉,她不温不火地哼了一声:“真有本事。我还第一次见安载给人叩杯。”
我摊手:“既然他都这样了,要不你也别闲着,去给我夹俩菜,再温一碗茴香豆……”
即便是擅长修正情节的系统,在接受到我这句不要命的话之后,也终于卡壳了。
最终,王妃只是抽搐着嘴角,忽视了我这句话,在萨仁的搀扶之下领着数位小姑娘离去。
我转头问雅琳:“你姐姐差不多该回来了吧?什么时候送我休息。”
雅琳晕晕乎乎,还是没全然接受今天发生的大事,她说:“得等安载公,还有卫队一起走。”
可是,西洲年去哪里了呢?
我已经困了,不想没完没了地拖下去,于是跑到雪地里找他。几名侍卫警觉地跟上了我,不管在哪儿,这些盯梢的眼线无处不在。
我和侍卫问西洲年的去向,问了两三个。恰好旁边的路上,西洲年踱步走了过来,他听见我提到他的名字,早早地应了一声。然后,随意轻浅地踩着雪,晃到我身边。
“找我?我也是人,解手去了。”
我看到他这幅吊儿郎当的态度,心里又有点儿没底,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就没做过好人。
这回的事,八成也不安好心,连带着由他封的祭司也没那么香了。
我站定,犹疑少许还是决定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说封官的事?”西洲年坦然自若,“当然是讨好你。”
“啊?”
“那天之后,我想了很久,觉得你说得对。我若想成人,就需要你。”西洲年进了半步,眼底涌动的光纷杂而鲜活,“你说过,在外面的世界过得很窘困……所以我试着,为你奉上你期盼的一切。”
他的声音像开河的流水,平缓而带着不可逆的破坏力冲刷而来。
“西凉有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若是西凉没有的,我便想方设法带给你。”
一句话太短,在霎那间说到了末尾,却又像被放映机慢速过带的古董影片,锋利的胶卷侧边在我柔软的心脏表面一寸寸割了进去,想抽出它却太痛。
我的血肉开始包裹着他的话语,向内席卷。
“我没什么别的本事,但月河湾是西凉最重要的一处巡地,是我的国度。我以托国之礼,持政厚遇,相报于你。祈求你移心转意,羁留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