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十来分钟，天空中的彩虹慢慢消散。

周遥川稍稍直了直后背。

他听见了沈逝水的感慨，对心中的猜测感到犹疑，但他没说什么。

路上都是绿色的山坡，偶尔能看到几个蓝色花纹的白色蒙古包，周围拦着铁丝网，里头圈了些棕黑色的马儿。

很有印象中游牧民族的感觉。

虽然蒙古包旁边还停着一辆蓝色的摩托车，传统与现代忽然产生了碰撞。

沈逝水瞧了一眼，眉眼弯弯。

“经典的本田CG125啊，都停产了，不会是八十年代进口的那批吧？”

“嘿，都有用32年的车拉23年的白菜的，还不许摩托车用个二三四十年了？”蔚岚目光炯炯，抓怕下这一瞬间。

开着车拥有了自由，却不能像骑马那样在草地上奔驰，不仅仅是有公德心约束。

有的地是有人管的，例如草场，压坏了还得赔偿；有的地上可能生长了珍稀的生命，一轮子碾过去还挺刑；再有就是在草原中也会迷路，特别是深入草原与山岭之后，手机会没有信号，四周的景色像是复制粘贴，根本区分不清。

车沿着公路向前，见过了彩虹，见过了类似Windows XP的桌面，见过了一辆挂着小彩旗的勒勒车，终于开到尽头的遥鲁海日罕山附近。

这座山又叫半拉山，高耸的山岩好似被凭空劈开，悬崖与缓坡出现在同一块巨岩上。

这附近有条蜿蜒的溪流，还有零零星星的白桦林，为绿色的连绵起伏带来了新颖的色彩与形态。

汩汩流动的水，自然生长的白桦，打破了平静的绿。再奔来一匹俊朗的白马，草原的模样也越发活灵活现。

众人在这里稍作停留，放飞了无人机。

沈逝水的操作很稳，摇杆在他的手中缓缓挪动，流畅的画面像是一幕电影的开头，由近及远，记录下难得见到的绝美风光。

赶上傍晚的柔和光线，天地万物都有种融化的美感，怎么拍都好看。

周遥川拍过照后，去房车里稍微躺了十来分钟，常途也休息了一会儿，等众人收拾好之后，这才再次上路，尽快前往附近的城镇准备住宿。

天黑后的草原就只剩下黑暗与头顶的星月了。

这次住的民宿是一排蒙古包，好在是内部有卫生间的，不用大晚上起夜时面对无边的黑暗。

虽说已经有同住一间的经验，但周遥川面对小小的蒙古包的时候，还是心里打鼓。

今天……该告诉他了吧。

他俩各自坐在床边。

沈逝水看他紧张地攥着手，轻轻笑了。

“周老师，相信我，你想说的话就尽管说。不想说的话……我可以等。”

周遥川猛地抬起头，嘴唇微微颤了颤，“我必须要说出口，我希望……你愿意听，也愿意为我保密。”

“我答应。”沈逝水严肃地举起手，像是要发誓的样子，周遥川立刻制止。

“不用发誓。你就当……听一个故事好了。”他艰难地咽下口唾液，眼睛合拢，“我上大学的时候有过一个男朋友，他是我的学长。那时……我们才认识两个月。”

那是几年前了呢？

夏季的草原仍旧是凉爽的。

周遥川刚刚拿到了驾照，刚刚开了二百多公里，战战兢兢地来到了坝上草原。

学长黑着脸，说他的车开得像蜗牛，换只猴子开都比他强。

——明明刚刚告白的时候还甜言蜜语，承诺别无二心，邀请他去草原的时候也大包大揽。结果开车偏要他开，也没有给好脸色。

困惑，惶恐，不知道是哪里惹了他。

学长拉着他要去骑马，不顾他开车开得腰酸屁股痛，不顾他正满头大汗。

学长要和自己坐一匹马。

如果不是管事儿的拦着，态度强硬，还来了个好心的牧民拉架，他真是要扒着马的鬃毛爬上去。两个男人真要是挤在马背上，准保压得马咴咴地叫。

他们去吃饭，学长要他喝酒，还上的白的。

周遥川说要开车，坚决不肯喝。学长瞪他，自顾自地喝了好多，还发疯地把最后的瓶子甩在围栏上，碎成无数的玻璃片，吓人得很。

蒙古包里是双床，因为这家只有双床。

周遥川很累，终于能休息了吧——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浓郁的酒气忽然间袭来，周遥川下意识地推开。

“这是你今天第三次拒绝我。”他摇摇晃晃，却用占上风的体重按住周遥川的手腕，呼出浓重的刺鼻气味，“你这样……是根本不肯和我接近，装什么纯洁，你这样是要逼我啊。”

回忆至此的周遥川哑着嗓子，仍然不敢看沈逝水的反应，仰起了头，眼角泛红，“那天，我是一头待宰的羔羊，惊惶不安地被酒精上头的屠夫摁在床上，挣扎的身体反倒更加激发他的凶恶。”

“他摁住我的手腕，用膝盖狠狠压住我的大腿，用牙撕咬我的嘴唇。

“直到他松开了一只手，想要解开我的裤子。

“我命中了他的弱点，我从床上爬了下去，几乎是没有任何意识地向外逃窜。

“被他抓住了衣服，甩到地上。

“他突然笑了，捂着裆笑得扭曲。‘这个世界上，你没有家人了，只有我会好好对待你。’

“‘你要是敢分手，我就把你的秘密公之于众。让他们都知道，京华大学教育学院的校草喜欢男人，还会偷偷看钙片。’

“他是这么说的。”

沈逝水抿唇，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天生gay达确实精准，但周老师这经历也真够让人揪心。

“没错，我拒绝校花是因为我不喜欢她，我从上学的时候就知道我对于男生的兴趣更大。我接受学长的告白是因为他表现得真诚又热情，丝毫没有污点，不像我。”周遥川的神情越发灰暗，不怒反笑。

“但生在这个时代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谣言。

“他可以编造出关于我的一切谣言，彻底将我扼杀在众人的唾沫中。

“他作为学生会的一员，有这样的能力。”

“他只是想要展示给众人，能够和我搞好关系的样子，成为他为人称道的勋章，再借机增加与校花偶遇的概率。”

周遥川的声音越发低落。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随后是数十秒钟的沉寂。

周遥川深深吸气，仿佛带着血丝的眼睛看向沈逝水。

“暗潮老师，说实话……这样的我，是不是打破了你的想象？”

被揭开的伤口仍未愈合，尖锐的刺痛只是变得麻木。

时间并没有冲淡心口腐蚀朽烂的痕迹。

沈逝水的手伸出一半，猛然看到那双饱含了悲切与恐惧的眼睛，硬生生停下。

那是戒备。

就像是被欺侮的孩子，想要瞒住被欺负的事实。

“那，拍拍周老师吧。”沈逝水轻轻笑笑，探过身子，在他肩头象征性地拍拍，以示宽慰。

“有些经历没办法自己选择。我能感受到周老师想要挣脱的意愿，还有我们都存在的孤独感，像是沉睡的火山。

“我在感受周老师，没有谁是完美无瑕，我也一样。也许某一天会突然爆发，又也许会成为黄石公园一样的峡谷、间歇泉、大棱镜温泉……

“我在一点点拼出周老师的模样，是彩色的，有红黄蓝，也有黑白灰。

“被周老师信任的感觉，真好。”

沈逝水慢慢说着，温和的目光似水，目不斜视地看着周遥川。温和之下，埋藏着涌动暗潮。

“周老师，我想成为能够保护你的人，成为你理想中，能够让你真正完全信任的人。我会成为这样的人。”沈逝水坦诚道，“我性别男，性向未知，感情履历清清白白，只对周老师有这样的信心。”

周遥川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已然是表白。

但还不行。

他经历的不只是这一次，还有——

周遥川的手不由自主地发抖。

“周老师，我可以帮你捂捂手吗？”

“不用。”周遥川下意识地提高了声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对不起，我还没办法……”

愧疚把他拉进只应属于自己的漩涡，憎恨自己的胆小，恐惧感情的错付，总而言之不应该给他希望。

“周老师，我可以等，没关系的。”沈逝水轻轻摇头，十分有耐心，“我想让周老师好好的，被旅行治愈，被生活治愈，我也想出一份力。”

周遥川沉默，只淡淡地说出“对不起。”

沈逝水眉尾微垂，“你没有错。”

“谢谢。我……出去透口气。”周遥川匆匆站起身，按下门把手，被门上的链子卡了一下，这才匆匆忙忙地解开防盗，忙不迭地逃出去。

沈逝水握紧拳头。

周老师就像洋葱，一层一层的。一面是辛辣，一面是甘甜，让人有些欲罢不能，却又小心翼翼。他鼓起勇气面对过去之后，却像是要碎了似的。

遇人不淑留下的心理阴影确实会留下很久很久。我想……我好想……

周遥川走在外面，被冷风吹得一激灵。

我还不能停下脚步。我也不能……拖累这么一个潇洒自由的人。

似乎是给自己找了个很好的理由。

正巧马亮拎着袋薯片在外头偷吃，像个小松鼠。估计是因为怕那俩人抢囤货，不得已偷偷溜出来。

“马导，接下来我要自驾去东三省，我需要一个人静静，你们……能否自行安排？”

马亮快速咔哧咔哧咀嚼几下，把薯片袋揣进左边口袋，一个劲儿地摸下巴，下巴都快摸秃了。

嘶，暗潮这是惹了周老师？怎么感觉他失魂落魄的？总不能周老师惹急了沈老板……懂了，着急表白把人吓着了，肯定是这样。

哎，我真是最憋屈的导演了。

“是我的问题。”察觉到马亮的为难，周遥川主动承认。

如果再接触下去，一定会再次堕入深渊的吧？

沈逝水是很好，但他们在变成恶魔之前都很好。

我已经不能再接受噩梦。

希望时常是种奢望。

就这样淡去，对他也好。

留我在泥泞中踽踽独行吧，他很好，他还有更好的更值得的未来。

周遥川把冲锋衣外套紧了紧，双手环抱，十分坚定。

马亮看他此意已决，只能点头答应，并表示从草原回去之后就要回成都，自己有点想念红油锅钵钵鸡了。

他心里面兀自好奇：沈老板是不是砸钱砸太狠了？一掷千金，是有点吓人。需不需要提醒一下呢？

回到蒙古包之后，沈逝水雕塑似的停留在原地，只是神情中多了几分茫然，似乎是被周遥川的反应吓到了。

“我好些了。”周遥川推开门，挤出个笑，“早点休息吧。”

“那……周老师，我们还能是朋友吗？”沈逝水似乎有些沮丧。

周遥川稍稍歪头，“可以啊。但……朋友就足够了。我们都要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故事。”

沈逝水心有不甘，他真的好想冲上去抱住周遥川。

但他只能忍住，他不能成为第二个“学长”，哪怕他绝对没有害人的想法，可任何激烈的动作与接近，恐怕都会被讨厌吧。

沈逝水调整了下心态，淡淡地勾着唇角，“那周老师今天也可以安心休息……我不会踢被子的。”

“别着凉。”似乎是想起那天早上露在外头的脚，周遥川的眼睛也稍带了笑，总算把僵硬的笑意变成了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