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遥川要了份凉面，这是他在洗浴中心断网的第五个小时。

凉面十分弹牙爽口，酸甜的口味消暑开胃，让人很想再吃点什么。

但周遥川放下筷子之后，却想着：吃完了面就出去吧，放松的时间已经足够。

今晚在鹤岗呆一宿，明天开一个小时到佳木斯，随后还车，坐飞机到抚远——开车到抚远要差不多五个小时，不如坐下午的航班方便。

他又去冲了一下水，这才到更衣室换过衣服。

手机里有几条消息。

创作激励金到账，文章转载申请，还有暗潮老师的来信。

“周老师，冒昧打扰，您认识周遥坤吗？”

周遥川手一抖，恍惚刹那，手机磕到衣柜门上，发出咣当声响也顾不得。

该不会是这小子找到暗潮老师想……敲诈勒索，或者……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平复颤抖的手。

“以前的亲戚，早就没有关系了。他怎么，找你们麻烦了？”

本来泡完洗完就有点身体发软，这消息就像是一记重拳，将另一段深埋的记忆从腐朽的尘埃中强行唤醒。

周遥川向后退开两步，坐在更衣室的椅子上，任由湿热的空气钻入肺中，越发黏腻，令人反胃。

“算是吧。”沈逝水回得很快，“没事，周老师，他违法我们找他算账，你安心玩，有我呢，不会让他的事影响周老师。”

违法？

周遥川拿着手机发怔，半晌才站起来，还了手环，支付完剩余费用，走到预定的酒店开出房间。

躺倒在床，这才认真想着要怎么回应沈逝水。

从下午的消息看，沈逝水很严肃，应该是惹了大事。但到底是什么？

想到这个堂弟，恐惧感仍然汹涌澎湃。

——那时他正被失去双亲的悲痛笼罩，跌落谷底，又跌落更深的陷阱。

哪怕已经脱离将近十年，已知的未知的伤害仍然在侵蚀着他。

“暗潮老师，抱歉……他和他的父亲给我带来过伤害，希望他没有给您带来太大困扰。虽然我比他大，但关于他的教育，我无能为力。”

周遥川闭上眼睛，轻轻按下录音健，“对不起，又是一段麻烦的过去。”

松开手，咻——

提示音从耳畔闪过，无端端地迎来长久的寂静。

直到一分钟后息屏，沈逝水都没有回信。

是他生气了吗，还是在为这件事忙碌？

也不知过去多久，消息通知响起，周遥川连忙点亮屏幕。

“周老师，怎么会有你的错呢？他是成年人，理应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负责，也要为盗用周老师的身份信息负责。”

盗用身份信息？哦，确实有这么一出。

周遥川看着屏幕，稍稍释怀。

自己的身份证被拿走认证游戏防沉迷，还被注册过皮包公司——害得周遥川往银行和工商局跑了好几趟，花了一年的时间与不肯认错的多方斡旋，才完成注销。说不定就在这段时间，又用他的身份做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至少不是借着暗潮明目张胆的追人，开出大价钱诈骗，把暗潮老师骗了。

“周老师，方便视频吗？”

周遥川的心猛地一跳。

方便，只是……为什么要视频？

“我有点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周遥川从床上坐起来，努力控制住喉头的肌肉，让自己的声音别颤抖得太明显。

“方便，我在酒店了。”

不多会儿，沈逝水的视频电话打来，许久未见的面庞骤然出现在屏幕上，周遥川一时愣住。

沈逝水一条胳膊架在沙发扶手上，支撑着半边脑袋，稍显凌乱的发丝在他颊侧浮动，稍稍遮掩住耳垂上的黑曜石，宝石似乎失去了光芒。

素来明亮的眼睛中似乎带了红色血丝。

“周老师，好久没见。”沈逝水打个招呼，“您看起来有点疲惫，是昨晚没睡好的原因？”

“嗯，去了趟洗浴中心，还有点累。”

沈逝水微微睁大眼睛，“洗浴中心？是正经的洗浴中心吗……”

周遥川心里犯嘀咕：这年头哪有不正经的洗浴中心……

随后反应过来南北方的差异，连忙说明，“是大澡堂，泡澡搓澡来着，还挺巴适。”

沈逝水恍然，笑道：“巴适得板！那就好。那个人的事情我们会处理，真的，没什么大事。”

周遥川垂眸，呼吸不自觉地粗重了些，声音克制而压抑，“那个人……不是好人。从他老子到他，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沈逝水的眉头皱了皱，坐直身子，“那个人伤害过周老师，你没有错，我不会放过他。只是……周老师，您看起来不舒服，要不然早点休息，或者……我能帮到你吗？比如做点什么会让你好一点？”

“我……”周遥川闭上眼睛，“我不想活在他的阴影下，但是他们的存在……让我感觉……我也是肮脏的一份子。”

沈逝水抿唇，脱口而出。

“周老师，你这叫出淤泥而不染，可不能贬低自己！”

“他们吃喝嫖赌，向来不避着我。我听着女人的声音，还有男人的声音，彻夜不休——”周遥川睁开眼，眼中一片混沌，“他们告诉我，这是我唯一的家了，我不喜欢，也得等到成年之后。又在高考之后，将我赶到下一个地狱。”

“周老师，您愿意说，我会认真听着，好好保密。你别急，也别气坏身子。”沈逝水的眉头拧着，语气却是极尽温和。

周遥川轻轻苦笑，“我应该只能和你倾诉负能量了吧？沈先生……真抱歉。”

“周老师，我愿意听，你不用和我道歉，你没有错。”

沈逝水的心像被攥住，他究竟是经历了什么啊！他为什么要和我道歉！最应该道歉的，应该是干坏事的混账啊！

“那时我的父母因为飞机失事，丢下我在广州。因为还是未成年人，了解到我在北京有亲戚，就把我托付给了他们。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一个万劫不复的火坑。”

.

听说父亲有个哥哥，但从出生开始，周遥川就没有见过他们。

有时候问起，父亲只是叹气，告诉他，离他们远点，近墨者黑。

但事故之后，大伯是与周遥川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听说大伯一开始还不乐意，但听说还有事故赔偿金和遗产，能支出作为抚养费，便欣然应允。

大伯个头不高，体型微胖，面貌颇为憔悴。他还有一个儿子，较周遥川小两岁，个子却高高大大的周遥坤。

第一天出现在大伯身边的，还有个浓妆艳抹衣着清凉的女人，原以为是伯母，却没再出现过——往后几天，他见到了不同的女人。

也听到了隔壁传来持续不断的怪叫声。

周遥川已经十六了，他总算知道，那些女人不过是大伯的情人。真正的伯母，早已经回到老家好几年，对大伯不管不顾，任他到处寻欢作乐。

就连周遥坤，虽然是上初中的年纪，却也带着小姑娘进过屋。

原以为只是请同学一起学习，却听见了女孩子的尖叫。

女孩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衣衫不整，脸上还有个巴掌大的红印。

“贱人，你跑什么？”

周遥坤从门里出来，已经脱去了上半身的衣服，手里还拿着个不可描述的成人玩具。

周遥川拦在两人之间。

女孩不敢叫了，连忙往门外跑，周遥坤要追，被周遥川极力挡住。

“你在干什么？”

周遥坤的眼神像刀，狠狠划向周遥川。

“你们家不是看不上我们家么？还往别的城市跑，结果命都没了，嘿，还得回来靠我们！你拦得住一时，你也救不了任何人。别以为你住在我家就能对我指手画脚，我爸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你算什么东西？”

周遥川被提及痛处，气得说不出话，推了他一把。

周遥坤晃了晃，拳头便过去了。

周遥川与他身形相当，便和他扭打在一起。

只是周遥川沉默，周遥坤满嘴脏话。

“你丫算什么……唔！你把她放走了，总得补偿我……狗东西……跪下！”

周遥川一皱眉，把他掀翻在地，随后立刻跑回屋里，锁上了门，任由周遥坤死命地捶门，辱骂了十来分钟。

后来倒没有小姑娘再来过，但有几个看起来很社会的男人来过——并且在屋里发出不可言说的声音。

大伯经常晚出晚归，什么都不管，也不去参加周遥川的家长会，连家长签字也只能由周遥川自己签。班主任知道他父母不在，也就由着他自己参会。

在这样的日子里日复一日，周遥川感到三观尽碎，只有戴着耳塞，把精力全部投入学习来转移注意力。

周遥坤中考落榜，逐渐也变得夜不归宿，总算是让周遥川有了消停的时候，能够专注学习。

在高考前三个月，周遥川刚过了十八岁生日不久，他的身份证丢了，丢了一整个月。

“谢了，哥，哥。”

周遥坤在四月的某一天突然早早回家，凑到他面前，把一张身份证甩给他，挤眉弄眼阴阳怪气地叫他哥哥，心情却很开心似的。

周遥川不想和他惹上干系，只是从此开始将身份证藏在背包深处，平时决不离身。

就是这次丢失，他的名下莫名其妙多了三家公司，被注册了好几个游戏账号——或许不止。

高考完之后，周遥川来不及和同学们吃饭庆祝，大伯一个电话让他回家。

“我已经尽到义务了。给你三天时间，搬出这个家。”

周遥川开口想问赔偿金与遗产，却被大伯以“抚养费”为借口，拒绝给已经成年的他提供。

他没再说什么。

他还藏了一张在家里找到的存折，那是父母留给他的最后的财富，他要小心地留下。

他有个关系还不错的同学邀请他一起住，周遥川答应了，对方听说周遥川的情况之后，甚至邀请他长住到开学。

但周遥川在某天收拾书柜的时候，发现了极其恐怖的事情。

“他在我房间装了摄像头。”周遥川把手机倒扣在床上，声音苦涩，“后来才知道，他和周遥坤是朋友，价值两万块钱的朋友。周遥坤花两万块钱，买了几百个G的视频。视频的主角……是我。”

一片黑暗的屏幕中，沈逝水震惊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额头上隐约浮现出青筋。

“周老师。”

他压抑着几欲爆发的怒火，尽量放柔声音，怕吓到周遥川。

“周老师，请你相信我，我会帮你惩罚这些人。”

“惩罚……命运已经惩罚他们了。大伯在我大一的时候死在有夫之妇的床上，周遥坤挥霍着剩下的钱，甚至卖掉了家里所有的东西……没准在住着撇火药房，活着都难。”

“那周老师，赔偿金和遗产……”

“他们都花光了，我也……不再需要了。”

“周老师。”沈逝水深吸几口气，“钱，他必须要赔，哪怕用命来赔！”

周遥川轻轻翻过手机，把前置摄像头对着天花板，“沈先生，现在是法治社会，就让这些腌臜事过去吧，我真的不能……不愿意再想起来了。”

“周老师，你不愿意面对的，我来面对。该罚的必须要罚，不仅仅是这次的水军事件，还有他过去对你，对更多人造成的伤害，他必须要付出代价。虽然时间会久一点，你放心，我会盯着。”

周遥川抹抹眼角，轻轻“嗯”了一声。

“暗潮老师的确是个好人……”

“周老师！”沈逝水连忙打断他，“为周老师我心甘情愿！和我是不是好人没关系！”

“这不妨碍你确实是个很好的人，也是……我欣赏的人。”

沈逝水摸了摸有些疼的心口。

欣赏的人，四舍五入就是心上的人。

“周老师，这样，你早点休息。有什么进展我也会告诉你。”

周遥川叹口气，趴到摄像头前面撑着身子，露出微微红肿的眼睛，“嗯，我也累了……谢谢暗潮老师……能听我说这么久的脏事儿。”

“周老师，脏的是他们，你在我这，永远都是天山上的雪莲——”

雪莲吗？不如说，是冰雪下不再复苏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