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遥川还了车,在港口踏上前往嵊泗的渡船。
同时运输车辆与游客的车客渡需要三个半小时才能抵达泗礁。
钢铁渡轮随波浪起伏,拐过岱山县,向东北方向航行。
西边会经过沈家湾码头。东海大桥连通了上海与舟山的洋山镇,从这里前往嵊泗其实更为便捷——也不知道某位沪爷有没有去过。
泗礁码头位于嵊泗列岛主岛,如果想去花鸟、枸杞等岛屿,还需要按时刻表换乘。
夏季游客很多,几个小岛都是热门目的地,民宿爆满。运气好的话,这段时间的海也会比较蓝。只要天气合适,不光风景美,人也不会被困在岛上回不去。
嵊泗的海明显蓝了不少。
虽然近码头的地方仍有些黄,租辆小电驴环岛而行,越向远去,晴空下的海便蓝中透绿,颇为清澈,浮动着丰富的纹理。
周遥川不想只做个游客,向当地渔民问到了一处特别的岛屿。
不同于花鸟岛之类风光优美的旅游地,灰礁岛面积不大,也没有民宿或酒店,但有一处古老的灯塔与守塔人。
由于灰礁岛不是经典旅游地,除了守塔人外,也没有村民常住,想要去的话没有专门的渡船,只能跟着每五天一班的补给船前往。
“小兄弟,你真要去啊?像之前几个人一样,看一下,跟着我们船回来就得了,别在岛上住,很艰苦的。”一位船员劝道。
“我会做好准备,不会给您们添麻烦。我先去和老先生聊聊,如果不顺利,再麻烦您把我带回来。”周遥川十分真诚,他想要采访这位活在渔民故事中的守塔人。
临行前,周遥川多带了些压缩饼干与淡水,收拾了急救包与常用药。
他怕外面的海上没信号,给沈逝水留了个言,告诉他自己的位置和目的地,万一出了事无人认领了,也好有个人能说一句“这不是无名尸骨这是周遥川!”
——他已经能想象到沈逝水收到这条消息之后,一定会哭笑不得的抓狂模样。
船已出海,柴油的气味被海风吹散。偶尔飞过几只海鸥,在船尾打着转儿,抓到鱼儿后迅速飞离。偶尔有不怕人的,直接落在船顶大快朵颐。
“这次安排多准备了物资给老岳。如果你一定要留在岛上,希望五天之后顺利,好把你带回来。”船员和周遥川说道。
灰礁岛一眼望去就能看到尽头。
中间一个小山包,没什么植被,稀稀拉拉有七八颗瘦瘦小小的树,大夏天的只遍布着灰绿色,偶尔出现小片的红色,灰暗的石块与沙土掺杂其中,姑且也不算寸草不生。
码头旁边有座红白相间的灯塔,外墙有些斑驳。不远处是两间水泥房子,有块大石头刻着“以岛为家,长期守岛”,应该是守塔人住的地方。
旗杆矗立在房子旁边,国旗飘荡。
守塔人老岳迎过来,笑呵呵的,帮忙搬运物资,看见个生面孔便问了问。
周遥川说明来意后,这位五十多岁的守塔人板起了脸,用力一拍大腿。
“胡闹,我一个人守着就行,赶上台风可怎么好?出了事我也负不起责!”
“我意思也是,让他走走问问来,到时候跟我们一起回去。”船员也帮腔。
但周遥川都到这儿了,纵使平日内敛,此时也顾不上。
“岳老,我已经没有亲人在世,生死由天,也因此我想要探寻生命的故事,想向您了解有关守塔的故事。在岛上我会听从您的指挥,您大可放心,需要帮把手的也可以叫我。”周遥川看岳老神色似有松动,便又诚恳地说了几句,递上一包提前买的素饼。
“这是我从普陀山带来的观音饼,请您笑纳。”
“我不懂这那的,这样……如果你一定要留下陪老头子聊聊天,那就五天,我这地方给你借住,五天后船回来,该离开就离开,别花太久在这岛上!”
岳老叹口气,到底答应下来。
总不能只是因为素饼,更因为这孩子都这么说了……眼神中的坚定,像极了自己的父亲。
周遥川如愿留在灰礁岛上。
运送补给的船只渐行渐远,岳老缓缓转过身,仔细打量周遥川。
这小伙子年岁不大,皮肤看起来也经过风吹日晒,到底是年轻,也没起什么褶子,瘦瘦高高,清秀得很,估计是个学校出来的文化人。
只是他的眉眼中,总有几分让他看着亲切的坚持。
“你想问我这个灯塔的故事?”岳老揉了揉腰,把他往屋里引,“这么晒,走,先回屋喝点水。你说说你,这么年轻就到这个小岛磨时间,多不值当呢!”
“听说岳老当年也是年纪轻轻就守在岛上,您的家里也一直是看守灯塔,我想了解这样的故事。”
守塔人的小屋也就三十平米,茅厕挨在房间旁边,是漏风的。
屋里有着一条石板炕,还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插了烟囱的小炉子,一台电扇,一台发电机,还有台小冰箱。物资堆在纸箱中的角落,旁边有个暖水壶。
“这些年生活条件好了,有电可以用,还有电扇和冰箱。我爸和我爷爷也都是守塔人,最初守的,就是灰礁岛的这座塔……”他拿过暖水壶,周遥川见状,赶紧上手帮着,给岳老倒了水,自己也拿出水杯,润了润嗓子。
岳老的爷爷是第一代守塔人,那时候为了能多赚钱养家糊口,岳爷爷孤身来到海岛上,成为看守灯塔,在风雨中救助迷航船只的守塔人。
岛很荒凉,与世隔绝。时而出现的狂风暴雨更为这份孤独的工作增加了一丝紧张。
灯塔为来往船只指引方向,不能没有人守护,也因此,守塔人一年之中都很难回家团聚,除了生病、换班,每班要值一两个月,几乎没有其他的理由回到陆地。
岳老的父亲曾经和母亲一起来到岛上生活,经历过几次暴风雨。爷爷在风雨中听见了求助的呼唤,毅然决然地冲进疾风骤雨,救上来了几个船翻落水的船工。
他的父亲回到陆地上求学,打了不少工,又因为时代不太好,经济不景气,干脆子承父业,远离名利场,延续这份孤独的工作。
岳老原本也不想做守塔人,毕竟他的爷爷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中,为了救人而离开了这个人世,母亲患了重病,父亲却没有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你说我怨不怨他?他是个冷血的人,又是个热心肠的人!他救下的人隔几年都会带着鱼虾到我们家感谢。在岛上这么多年,他回到家之后都快不会说话了。”岳老的眼角的皱纹像是远山沟壑,溢出薄薄的水汽。
“他临终前说,塔不能没人守着!我就来了,学了海上的那一套规矩。但我的老婆孩子,都不能在身边,我也不让他们来,真是苦了他们。现在可好了,我儿子又去了狗尾岛的灯塔!早晚要和我一样,把他亲娘丢下!
“想着这几十年,我换过两三个岛,又回到了这里。外面那些,野菠菜,黄须草,风浪太大,等不来补给,困在岛上饿得不行了还能吃。马牙草不能吃,野草。”岳老指着山坡上红红绿绿的植物,滔滔不绝地说着,像是很久很久没有和人聊过天,却在此时此刻,把记忆中的事尽数抛出。
周遥川认真听着,认真记录着,脑海中已经重构出一个延续百年的“守塔之家”。
守灯塔是一个相当边缘小众的职业,既是极少人的工作,也不像边防那样有军事意义,因此极少出现在新闻报道中。
但守塔人的存在见证了一段段历史,他们用普通人的微光照亮着航船的路线,在沉默中指引着千家万户归家的路。
或许什么时候,这个职业不再需要人一直守着,这份职业会被科技取代,被时代淡忘。
但将历史记录成文字,便是一份厚重的记忆。
灰礁岛上基本没有网络信号。有也只是一格的2G网络,打个电话都断断续续,周遥川在回复沈逝水失败三次,终于成功后,干脆过起了断网生活。
岳老带他巡视了一圈灰礁岛,带他登上夕阳下的灯塔,给他看这些年写下的日记,春夏秋冬,风霜雨雪,字里带着错别字与涂改,但字里行间,则是责任的沉重与孤独的蔓延。
晚上,岳老检查完灯塔,坐在房前的小板凳上,背着柔柔晚风,轻声唱起了歌。
海风你轻轻地吹
海浪你轻轻地摇
远航的水兵多么辛劳
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
让我们的水兵好好睡觉……
这是首老歌《军港之夜》,周遥川这个年纪,又算是大半个北方人,却是没有听过,只能听出其中饱含着怀念与深情。
岳老和他说了这么多,唱歌的时候嗓子都有点哑,吃了周遥川给的西瓜霜含片,仍然兴致高昂。
天空晴朗,星月灿烂,海浪有规律地拍打海岸,发出令人安心的,感到放松的白噪音。
灯塔的光与月光照耀在漫无边际的黑色海面上,碎了又合,合了又碎。
这是黑夜与汪洋无法吞噬的一隅光明。
周遥川闭上眼睛,听风,听浪,听沙哑的歌声,心神随着不断重复的节拍逐渐飘远,落在历史的长河中,与一代代守护在荒岛上的守塔人打着招呼。
他听到了日日夜夜的孤寂,无法陪伴家人的忏悔,坚守岗位的决心,还有风雨中生命的呼唤,良久,睁开眼睛。
岳老没有再唱下去,他怔怔地望着灯塔,像是看到了闪耀光芒中的峥嵘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