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二十八年，秋。

夏朝北伐大军击退了鞑靼五十万铁骑，京城欢歌一片，只有武安侯府是满目的素白与凄清。

百米游廊，红柱上缠着白布，梁栋上罩着孝幔，就连旁边的月季花丛下，也堆满了黄、白色的纸钱，就好似这耀眼的繁华与锦绣，都长在了坟堆上一般。

红花依旧在，故人却不知何处寻。

顾清晏坐在轮椅上，吩咐小厮道：“去找人来，将这不合时宜的月季花都给打落了。”

十三岁左右的少年声音冷厉，气质阴翳，小厮不敢违逆，匆匆离开，将不良于行的少年单独留在了角落里。

少年不以为意，像个局外人一般，透过月季花丛，听着、看着前来参加葬仪的宾客，或惋惜，或怀念，或愤愤不平。

*

儒雅的文官睿智慈和，悲痛感叹：“武安侯能征善战，其长子稳重端方，长孙更是智勇无双，可如今三代俊杰全都折损在了北伐战场上，实乃国之憾事，老天爷当真是不公平！。”

英武的将领眉宇锋利，言词如刀：“武安侯为北伐大元帅，却不惜以身作饵，率领长子嫡孙镇守桐梓关，引鞑靼大军入套。

可就在锁死套口的紧要关头，本该率领左锋营增援桐梓关的顾万钟，却因为继妻救人而耽误战机，害得桐梓关十数万将士和百姓惨遭屠戮。

忠义勇猛者马革裹尸，庸碌自私之辈却凭白享了富贵，老天爷当真是不公平！”

穿着素白衣裙的妇人，又恨又妒：“武安侯府只有嫡出两房，如今长房死得就只剩下一个奶娃娃，爵位多半是要轻飘飘落到二房头上去了。

刘云雪那个不知礼义廉耻的农家女，摇身一变就要成了侯夫人，老天爷当真是不公平！”

更有穿着四爪金龙冕服，腰缠白色麻布条的九皇子殿下，正脊背挺直地立在灵堂中央。

他脸上布满了刀剑之伤，狰狞得叫人看不出本来的面貌，眼窝深陷，目光消沉，双肩微微颤抖，好似背负了山一样重的血债一般。

只见他亲手点上了九柱清香，明明是天潢贵胄，却毫不犹豫地直直跪下，对着三具棺木，行九叩大礼，完后却看也不看正对着他嘘寒问暖的刘云雪夫妻一眼，只带着一名鼻梁有痣的护卫径直离开。

顾万钟夫妻因搭救私上战场的九皇子殿下而耽误战机，却也因为搭救的是陛下最为宠爱的九皇子殿下，因而功过相抵。

可如今看来，九皇子殿下怕是也不见得就感恩于被他们救下。

*

顾清晏微微仰头，双目直勾勾地望着天边，喃喃自语：“阿兄，你一直都在对不对？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我身边。”

顾清晨颇为惊喜：“……世间上有鬼这件事儿，你也知道啦？！”

见少年言之凿凿，却又没瞧对方向。

顾清晨一瞬间又灰心丧气，原来你只是假设我在你身边，却不知道我真的就在你身边啊。

亲人离散，自此黄泉不见。

明明是场哀恸白事，可刘云雪夫妻的眼底，却不见有多少悲伤之意。

有趋炎附势者附庸其左右，那殷勤艳羡的姿态，就好似恨不得自家也有个战死的兄长，好叫他们也能凭白捡了功勋爵位一般。

顾清晏讽刺一笑，轻声道：“阿兄，你瞧瞧，那些人都在奉承阿娘命好呢！”

顾清晏好似回忆般，喃喃自语道：“阿娘确实命好，老天爷就好似是专门为她开辟了一条坦途捷径一般，但凡是挡了她道的人，都莫名其妙又顺理成章地成了踏脚石。”

“我们兄弟是如此，祖父、大伯和堂兄亦是如此，桐梓关十数万将士和百姓更是如此。”

少年神色悲愤，似坠入深渊的呐喊者一般，骂天恨地道：“……可是凭什么呢？老天爷当真是不公平啊！”

有轻风拂过顾清晏的发丝，那是顾清晨在心疼地抚着弟弟的头顶。

凭什么呢？就凭他们阿娘有主角光环呗。

小厮带着几名仆妇取了长长的竹竿过来，将堆满枝头的艳红色花朵给打得一瓣不剩。

顾清晏并未去灵堂那边，而是让小厮推着他进到了西厢房的花厅里。

武安侯长孙媳魏氏一身重孝，正带着一名奶娃娃呆在花厅里歇息。

稚儿不知忧愁，眼眸清亮，能映照出世间万物。

无形的鬼影，做着各式各样的鬼脸，一会儿扮作狸花猫，一会儿又装作凶猛的虎。

奶娃娃盯着那面颊鼓胀的圆润老虎“啊哈、啊哈”直乐，笑得有龈无齿。

顾清晏从袖子里掏出柔软丝帕，给奶娃娃擦了擦口水，认真叮嘱道：“大伯和堂兄都是忠勇之人，猫儿你以后可不能堕了父祖之威名，武安侯府还得要靠你去支撑呢。”

正在挤眉弄眼逗乐人类幼崽的顾清晨，听得好一阵无语，心道：这么小，就要担负起这么重的责任了吗？

魏氏失去了可以依靠的丈夫之后，原本淡雅娴静的气质统统都消失不见，眉宇间添了几分哀婉，可脊背却挺直得像翠竹一般，看着细弱，却又好似异常坚韧。

她有些担忧地看了顾清晏一眼，不动声色道：“武安侯府有二叔支撑就行，我只盼着猫儿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就好。”

顾清晏闻言并未再多说什么，只宽慰了一句“猫儿还小，堂嫂也要保重好身子”，就离开了。

黄昏时候，顾清晏吩咐着不同的人，去做不同的事。

鼻梁有痣的护卫去而复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顾清晏身边，吓了同样悄无声息的顾清晨一跳，……嚯哟，人吓鬼，吓死鬼！

有痣护卫扔了一个鼻烟壶大小的白瓷瓶到顾清晏怀里，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就跟从来都没有来过一样。

长着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麒麟足的小兽突然在顾清晨身边显形，幽幽道：“看吧，我就说你弟弟要黑化了，你还不信！”

只有巴掌大的小兽乃谛听，是大愿地藏王菩萨的坐骑，来历极其不凡，但实际上却是个十分话痨的家伙。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你说我家老大当初为什么要发这种宏愿呢？”

“先是人口大爆炸，接着出生率一年比一年低，无数的阴魂滞留地府，就连十八层地狱里都快塞不下恶鬼了，再超度个千万年，估计也空不了。”

“这个衍生世界，可是我家老大为了解决地府鬼魂投胎难、六道拥堵等问题，耗费了一半的修为，融合了九九八十一本高人气小说才终于开辟出来的，可千万不能崩啊！”

“另外的八十本小说落到现实里，或多或少都出现了细节偏差，可至少大方向是没有问题的，怎么偏偏就只有这一本以跨阶级爱情为主题的小说，就整出来这么大一个毁人伦的漏洞呢？哎……，怪只怪原著小说本身就不够严谨！”

“按照原本的剧情，顾清晏的双腿应该是被女主给完全治好了的，长大后还考中了状元，又继承了武安侯爵位，文武双全，功成名就，哪儿来的时间黑化。”

顾清晨守在弟弟身边，很是诧异道：“小晏的腿骨当初几乎被那个狗贼给砸成了粉碎，即便是在二十一世纪，估计也很难完全治愈吧。”

谛听附和道：“可不是么，所以才说不够严谨嘛，小说里不管是刀砍剑捅，还是坠崖下毒，只要是剧情需要，好像都能轻轻松松恢复如初似的，可问题是这不是小说啊，这就只是一个真实的非玄幻世界而已。”

顾清晨瞥了四不像的小兽一眼，再瞧了瞧自己不能沾地的双脚，心道：就咱们俩这神神鬼鬼的模样，就已经够玄幻的了。

顾清晨十分怀疑：“……当真不是虚假的玄幻小说世界？”

谛听极其无语：“真不是！”

谛听继续解释道：“我家老大创造的这个衍生世界，脱胎于你上辈子所在的那个现实世界，就像是从母树上折下来的枝丫，插进泥土里生根发芽之后，它便是独立的植株，虽然还不够高大，但它的的确确是真实的非玄幻世界。”

就在谛听和顾清晨讨论这个世界真不真实，玄不玄幻的时候，武安侯府里已是宾客散尽。

暮色四合，夜风呼啸。

灵堂内只有魏氏还在守着。

大部份古早言情文里，女主除了得到爱情之外，还至少得有一个聪明健康的孩子，才能算得上是结局圆满。

顾清晨兄弟一死一残废，跟健康都不沾边，所以三十来岁的刘云雪又怀孕了。

顾万钟怜惜爱妻，早早就将人送回了云雪阁歇息，亲自捏脚揉肩地伺候了一通，好一个情真意切。

顾清晏带着补气血的参汤，过来看望父母。

他面上罩着温和又谦恭的假面具，若是不仔细瞧的话，还真像个孝子。

顾万钟夫妻欣慰不已，三人和和乐乐地将那一大盅参汤给分着喝了个干净。

无色无味的剧毒入肚之后，不到半刻钟的功夫就口鼻血涌，腹痛难忍。

谛听崩溃道：“完了，我家老大算得太准了，你弟弟果然黑化了，也对，明明是状元之资，天之骄子，却阴差阳错地成了不良于行的残疾人，不黑化才怪呢。”

顾清晨伸手想要擦掉弟弟嘴边的鲜血，可明明是近在咫尺，却怎么也摸不着。

顾清晨认真反驳道：“小晏没有黑化，他也不是为了自己，他只是在维护他认为的这世间该有的公平而已。”

刘云雪声声泣血，质问顾清晏道：“爹娘到底是哪里对不起你了？！你竟然能做出毒杀生父生母这、这般灭绝人伦的事情来！”

顾清晏紧咬着唇齿，咽下嘴里的腥甜。

他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鼻血，淡声道：“倒也没什么对不起的，我只是觉得，您和父亲若是不死的话，对阿兄也好，对祖父、大伯和堂兄他们也好，对桐梓关十数万将士和百姓也好，……都不公平。”

刘云雪和顾万钟双双咽气。

顾清晏一把火将云雪阁烧了个干净。

漫天的星子似烟火一般散落，支撑着整个世界的道德基石正在崩坏。

顾清晨看着在火海里笑得释怀的弟弟，哀伤得整个灵魂都在发疼，悲恸又不忿道：“男女主一死，世界就崩坏，可但凡是个人，总归都是要死的吧，这跟小晏又有什么关系呢。”

谛听回答道：“男女主当然是要死的，老死也好，病死也罢，被人害死也行，可就是不能死在自己的亲生儿子手里，若是连最基本的礼孝人伦都丧失了，这个世界自然也就崩坏了。”

怪模怪样的小兽迅速变大，无形的灵体填满了整个天地间。

它挥了挥爪子，最后提醒道：“我顶多也就只能硬撑这么一回，争取一个重来一次的机会，你可千万要珍惜啊！其它的事情都不用管，你只要看好你弟弟，不让他黑化就行。”

无边的宇宙中，星辰在旋转，日月在交辉，时光在倒流……

元狩二十一年，秋。

顾清晨穿书下线后，带着两辈子的记忆又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