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晨哭着跑到刘方雪面前，丢下肩上背篓，双手扒拉着身上那件粉色棉袄，扯下来重重摔在地上，委屈抽泣起来：“阿娘，为啥刘方桃和刘方启年年都有新衣服穿，我和弟弟却只能捡他们不要的旧衣服，我真的不想再穿女孩子的衣裳了！”

刘云雪僵立在马车旁，手脚仿佛被冻住一般，脑袋里嗡嗡作响，根本就没心思回应顾清晨。

她望着地上那件被扔弃的粉色棉袄，只觉得自家大儿子扯下丢掉的哪里是刘方桃的旧衣裳，分明就是她自己的脸面。

之前不是让大哥提前回来，把两个孩子锁在屋里，别让武侯府的人轻易见到，更不可能让他们轻易接走吗？大哥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侯府派来的人里，领头管事的是一位年近四十的女管事，大家都称她为温嬷嬷，还有一位姓吴的护卫统领。

在县城的时候，刘云雪虽然和温嬷嬷表明了身份，却没急着答应跟他们回京城。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信誓旦旦地说，顾二郎既然早就有了妻室儿女，还把她们母子三人给丢在一边，连看都不回来看一眼，那她也绝不会厚着脸皮凑上去。

凭她刘云雪的本事，就算是一个人，也照样能把两个儿子给好好养大成人了，没他顾二郎这个当爹的在身边也无所谓，总之她刘云雪的儿子，绝对不会去过那低声下气看人脸色的日子。

那掷地有声的豪言壮语，前一刻还在耳边回荡，可此时她的两个儿子，却像两个小乞丐一样，就这么直愣愣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刘云雪都不必扭头，仿佛就已经感受到了旁边投来的嘲讽目光。

事实上，她的感觉也确实没错。

温嬷嬷下车后就站在刘云雪侧后方，此刻正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目光特意扫过她头上的彩蝶赤金簪、耳朵上的珍珠吊坠，还有身上那件月白色丝绸面料的兔毛袄子。

再看看顾清晏兄弟俩，一个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灰棉袄，另一个只穿着同样打着补丁的青色单衣。

扔在地上的那件粉色棉袄，虽说没有补丁，却满是洗不掉的污渍，黄一块褐一块的。

再看两个孩子的裤子，这么冷的天，兄弟俩都只穿着一条粗布单裤，鞋子也是没有夹棉的普通布鞋，又旧又破，脚拇指都露在了外头。

两个孩子的小脸小手脏兮兮的，身形瘦弱，却不是背着大半背篓的苞米棒子，就是扛着粗麻袋，显然是在这大冷的天气，还被人指使着干农活呢。

温嬷嬷心里直叹“造孽”，对刘云雪和整个刘家人的印象，简直是差到了极点。

见顾清晨脱了衣裳，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温嬷嬷再也顾不上许多，急忙从马车上取下自己的狼皮大氅，快步走到顾清晨面前。

她伸手将狼皮大氅裹在顾清晨身上，接着屈膝半蹲在他面前，一边用帕子轻轻擦着他的脸，一边温柔地说道：“好孩子，我是你祖父和祖母特意派来接你们回府的，老奴姓温，你叫我温嬷嬷就行。”

温嬷嬷说完，又拉过旁边的顾清晏，问顾清晨道：“这是你弟弟吧？你们的父亲和府里其他的亲人，都挂念着你们呢。”

说着，她又用帕子把顾清晏脸上的黑灰也擦了干净。

兄弟俩只是呆呆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顾清晨筹谋了今日的这场戏，到了这会儿，想演的也已经演完了，后面的剧本没来得及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顾清晏则是懵懵懂懂，反正见自家兄长没说什么，他也不说就是了。

同时另外一边，廖二狗吐掉嘴里的牛屎，一边恶心干呕，一边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挥舞着拳头叫嚷道：“顾清晨，你敢往我嘴里塞牛屎，看我今天不揍死你！”

可怜这倒霉孩子，还没跑到顾清晨身边，就被武安侯府的护卫统领吴振山，一把揪住衣服领提了起来。

吴振山笑着威胁道：“小崽子，你要揍谁呢？自己嘴臭，活该被收拾。”

廖二狗这初生的牛犊不怕虎，一边挣扎一边叫骂道：“你他娘的又是从哪冒出来的，竟然敢管你廖二爷的闲事！”

吴振山神色不变，拍了拍腰间的长刀，咧着一口大白牙，阴恻恻地笑道：“你别管爷是从哪来的，只要知道爷这把刀见过血就行，像你这样的小崽子，一刀就能把脑袋砍下来。”

廖二狗毕竟只是个半大孩子，被这番血腥又残忍的话吓得脸色惨白，只能色厉内荏地放狠话：“你给小爷等着！” 然后屁滚尿流地跑了。

他心里盘算着，等这些人走了，再找机会收拾顾清晨，只是实在不明白这些人怎么会和顾清晨的亲娘一起来刘家村。

见不相干的孩子们都散了，温嬷嬷目光严厉又坚定地盯着刘云雪，脸上带着不容拒绝的笑意说道：“刘娘子，这么冷的天，两位少爷就穿着这么单薄的裤子，鞋子还破了。既然刘家没给孩子准备过冬的衣物，不如就由老奴带到县城，买两身现成的衣裳先将就着。”

温嬷嬷说完，也不管刘云雪同不同意，直接抱起轻一些的顾清晏，又使了个眼色，示意吴振山抱起顾清晨，径直把两个孩子给抱上了马车。

顾清晨这会儿装出一副呆愣着的样子，既不反对也不挣扎，顾清晏有样学样，同样配合得十分默契。

直到马车“咕噜咕噜”驶离刘家村，顾清晏才小心翼翼地凑到兄长耳边，小声问道：“阿兄，娘亲还没上车呢，这些人要是人贩子可怎么办？”

顾清晨好笑道：“真要是人贩子，刚才怎么不见你反抗？”

顾清晏小声嘟囔道：“可是阿兄你也没反抗啊，再说了，那位嬷嬷说要给咱们买新衣裳，我还从没穿过新衣服呢。”

坐在车门边上的温嬷嬷听到这话，看向兄弟俩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慈爱与怜悯。

温嬷嬷当然不是人贩子。

上辈子不仅是她来接的顾清晨兄弟，到了京城侯府之后，也是她负责照顾的兄弟俩。

再后来顾清晨去世，她又一直照顾残疾的顾清晏 。

顾清晨垂着眼眸，把过往的回忆与感激都藏在了心底。

温嬷嬷自然也不会由着两位少爷误以为自己是人贩子。

在前往县城的路上，她便和颜悦色地解释起自己的身份，以及此番前来的目的。

该知道的事儿，顾清晨上辈子就门儿清，这会儿只是静静地听着，神色平静。

顾清晏年纪尚小，心性还不够沉稳，听到这些新奇事儿，忍不住咋咋呼呼的，不停地插话道：“爹爹回到他自己的家了，所以才让你们来接我们的吗？”

温嬷嬷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耐心作答道：“是的，老奴奉了侯爷之命，特意来接两位少爷以及刘娘子入京。”

顾清晏眼睛亮晶晶的，又一连串地发问道：“京城在哪儿呀？离着刘家村有多远呢？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爹爹啊？对了，我阿娘还在后头呢。”

温嬷嬷不紧不慢，一一回应道：“京城在北边，离着刘家村可有千里之遥。这一趟回去，估计得走上三个月左右，等到了年底，就能见到你们爹爹了。不必担心，我们只是去县城购置衣物，不急着离开，不会落下你们阿娘的。”

耳边是弟弟与温嬷嬷一来一往的问答声。

顾清晨透过车窗缝隙，望着越来越远的刘家村，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上辈子。

上辈子这个时候，温嬷嬷他们可没这么容易见到他们兄弟俩。

上辈子，顾清晨在河边撞了头，之后没有叫苦叫疼，第二日就背着背篓将苞米收了回来，接着又一直在家帮着搓麻线。

温嬷嬷他们跟着刘云雪来到刘家村时，顾清晨兄弟早就被提前赶回家的刘云风给关进了屋子里，外祖母还在房门上加了一把大锁。

兄弟俩只能蹲在门缝边上，隐隐约约听见外祖母在外面骂人：“凭什么他顾二郎面都不露，就想白白将两个孩子接走？派几个下人来，这是瞧不起谁呢？我们刘家的孩子，我们自己养得起，你们高门大户不稀罕，我这个当外祖母的稀罕！”

总之，一开始温嬷嬷等人吃了个闭门羹。

刘家人摆足了架子，好一番折腾后，才终于让温嬷嬷他们见到了顾清晨兄弟。

只不过那时，顾清晨兄弟俩已经穿上了舅舅连夜买来的新衣裳，里里外外洗得干干净净，被收拾得光鲜亮丽，任谁见了，都要误以为兄弟俩是被刘家人精心呵护长大的。

偏偏那时候兄弟俩年纪小，又被外祖母给提前给洗了脑，下意识地防备着温麽麽等人，不敢与他们多说话，再加上小孩子也意识不到自己受了委屈，这才让刘家人立足了人设，装足了样子。

刘家村离县城不远，马车只走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就到了。

温麽麽将顾清晨兄弟俩带到了来福客栈，吩咐一起来的丫鬟小翠，去县城里的成衣店里，将里里外外的衣服都买两身回来。

她和吴振山则依旧是抱着顾清晨兄弟回了客房，见兄弟俩裹进了被窝之后，便忙着吩咐小二又是烧热水，又是准备饭食。

再说另一边，刘云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带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刘云风跟方氏神色匆匆地从北坡赶回来，看到刘云雪一个人站在大门外，方氏赶忙上前，满脸忧虑地问：“苞米地里不见人，也不知道晨哥儿兄弟俩跑哪去了，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武安侯府的人呢？”

刘云雪声音冷冷的，不带什么情绪道：“走了，带着晨哥儿和晏哥儿去县城买新衣去了。”

方氏一下子就听出了女儿话里藏着的不满，一时间竟有些心虚，都不太敢直视女儿的眼睛。

刘云雪深吸一口气，还是忍不住质问道：“娘，我和二郎这些年前前后后至少给您留了三四十两银子，您怎么就连件像样的冬衣都没给晨哥儿和晏哥儿准备呢？”

方氏心里想着“你这个当娘的不也没准备”，可到底理亏，只是低声解释道：“小孩子长得快，村里哪家哪户不是小的捡大的穿呀。”

要是换作以前，刘云雪听了这样的解释，估计也就不再追究了。

可这会儿，不管亲娘怎么说，她都觉得是刘家人亏待了自己的儿子，害得自己在侯府下人面前丢尽了脸面！

对于有可能害得女主亲娘丢脸这事儿，顾清晨心里是一点儿也不在意。

重活一世，他就是要毫不留情地扯下父母和刘家那虚假的面具，让他们再也没法摆出大义凛然的姿态，却把他们兄弟当作幌子，肆意利用。

刘家那边到底是如何的恼羞成怒、郁闷不已，顾清晨压根儿就不在乎。

在温嬷嬷的悉心照料下，他和弟弟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全身的老泥和死皮被搓得一干二净，随后又从头到脚抹上了香喷喷的脂膏，还是茉莉花味儿的。

头发也洗干净了，用洁白的帕子拧去大部分水分后，再用暖炉慢慢烘干。

温嬷嬷还征求了兄弟俩的意见，拿着大剪子把他们枯黄的发梢仔细修剪了一番。

头发烘干之时，客栈的厨子也把饭食做好了，因着温麽麽的吩咐，还又特意去醉仙楼里额外打包了几个招牌菜回来。

店小二一趟又一趟，总共跑了三趟，把圆形的梨木饭桌摆得满满当当，几乎是将县城里招牌美食，全都给攒齐了。

有外酥里嫩、香气扑鼻的芝麻鸭，醉仙楼里色泽诱人的烧鸡，软糯红润的红烧肉，每一块都肥瘦相间，只看着便知道那该是如何油润滋味。

另外，还有客栈厨子刚做的水煮鱼片，木须肉，蒜蓉茄子，清炒空心菜，临时还烧了一盆冬瓜丸子汤。

再有就是几碟子点心，绿豆糕、红豆酥、芝麻饼……

看着这琳琅满目，这辈子几乎从未吃过的吃食，顾清晏眼睛都直了，就连顾清晨，也忍不住悄悄咽了咽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