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天本就黑得快,温麽麽去了许久,却久久不见人回来。
屋里亮起灯,扎着双丫髻的小丫鬟将琉璃灯罩,小心翼翼地罩在灯座上,期间轻手轻脚的,出气儿都不敢大声,偷看了一眼神色清冷的刘云雪,眼里带着几分同情。
才一进府就被丢到了客院里,再加上二夫人那样的跋扈脾气,这母子三人怕是难在侯府立足呢。
顾清晨倒是还好,重来一回,他心里都有数,等着就等着呗,人都接回来,还能丢在这里不管不成。
他带着弟弟坐到了对面的案几边上,离满身都是低气压的亲娘远远的。
桌上有一壶小丫鬟刚端上来的八宝茶,顾清晨给弟弟倒了一杯,等到杯中茶水晾到不冷不热之后,才喂到正从八宝攒盒里拿云片糕吃的顾清晏嘴边,有些无奈道:“吃这么多干巴巴的点心,你就不渴啊,快喝点儿水。”
顾清晏就着兄长的手,“咕嘟咕嘟”喝了半杯茶水下去,才美滋滋回味道:“阿兄,侯府里的点心可真好吃,茶水也好喝,我敢打赌,刘方启肯定没吃过,他肯定连见都没见过。”
但是顾清晏见到了,送点心的小姐姐还说可以随便吃,没了她可以再送过来。
说到这里,顾清晏又补充道:“刘方启肯定也没见过这么好看,这么暖和的屋子。”
布置精美的暖阁内,地上铺着宝蓝色的提花毯,踩上去热乎乎的,镶着透明琉璃的雕花格子窗,能清楚地看见外面的昏黄天光。
温麽麽顶着风雪走了进来,笑得回禀道:“两位少爷,刘娘子,侯爷下衙回府了,这会儿正带夫人和世子爷、二爷他们,在寿山居那边等你们呢。”
本就等得有些心冷的刘云雪,闻言“唰”地一声站了起来,随后又稳了稳心神,挺直了腰背,镇定又平淡道:“来都来了,总归是要见上一面的,劳烦温麽麽在前边带路吧。”
顾清晨自然没有不配合的,也跟着站了起来,只有顾清晏还舍不得放下手里的云片糕,嘟囔道:“我还没吃完呢。”
顾清晨见亲娘又要生气了,赶忙将弟弟手里的云片糕放回盒子里,拉着他站了起来,低声宽慰道:“没事,咱们去了,回来再继续吃。”
寿山居位于侯府正中心,离着留云居有好长的一段距离。
顾清晏带着弟弟走在刘云雪后头,穿过蜿蜒曲折的抄手游廊,路过崎岖俊秀的假山莲池,走过锦绣如画的竹林花海,再踏过四道垂着紫藤花枯枝的月亮门,才终于走到。
昏黄暮色之中,寿山居大堂内灯火通明。
顾清晨牵着弟弟的手,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抬头之际,不经意地打量着并排坐在上首位置的祖父与祖母,依次坐在左侧的大伯和大伯母,以及坐在右侧,却并没有挨着坐在一起的亲爹和亲爹的原配夫人。
这一张张面孔,真是熟悉又陌生啊。
顾清晨打量别人的同时,殊不知别人也在打量他们。
李青荫只知道二弟失忆后娶了一名乡野女子,却不知这乡野女子竟是如此的绝色。
只见其皮肤白皙似云雪,眉眼精致如诗画,穿着一身浅蓝色衣裙,外面罩着一件无袖纯白的兔毛短袄,衬得人愈发地气质出尘,就好似是从云雾飘邈的山林里,缓缓走出来的一朵白茶花一般,无暇又美丽。
这般独一无二的容貌与气质,即便是放在京城,那也是十分耀眼的。
李青荫震惊过后,偷眼瞧了二弟妹一眼,果然,只见她当即便露出一副如临大敌,却又嫉恨无比的神情。
李青荫幸灾乐祸的同时,却也不免升起来几分担忧,二弟纳妾这事,怕是还有得闹。
薛兆姝却是在打量自己新得来的两个孙子,只第一眼,便被两个孩子容貌给惊艳到了,哎呦喂,我的乖乖,这是哪里来的仙童,怎么就下凡成我的孙子了呢。
还不等薛兆姝亲切热情地将两个孩子给叫到跟前来,她那二儿子却比她还快了一步。
这也算大庭广众之下,顾万钟就走过去拉住了刘云雪的手,满怀思念道:“雪儿,我可算是把你们给盼来了,我早该去接你们的。”
刘云雪闻言,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却又硬扯出几分笑容,心酸问道:“那你怎么不来,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我差点就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顾万钟慌里慌张地接住了刘云雪的眼泪,焦急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刚开始是因为治疗失忆症给耽误了,后来又有公务在身,实在是没法子。”
刘云雪却不听这些:“再是忙碌,难道连写一封的时间都没有了,让人带一个口信回来有那么难吗?”
顾万钟比她还要痛苦道:“雪儿,不是不能,我只是不敢,陡然间想起前尘往事,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刘云雪笑得凄楚道:“你是不敢面对,还是不想面对?”
顾万钟揪心道:“不是不想,雪儿,我……”
……两人一会儿不敢、一会儿不想、一会儿不是不想、一会儿又不敢不想,缠缠绵绵、凄凄切切地说着车轱辘话,将屋里的其他人都当作了背景板。
顾清晏拉着弟弟挪到了边上站着,半点也不想掺和到狗血剧情里头去。
顾云鹏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大将军,愣是被顾万钟这个孽障给恶心得够呛,抄起桌上的玉石摆件就要扔出去,却被自家夫人眼疾手快给拦了下来。
薛兆姝将玉石摆件放到一边,低声警告道:“你再砸了一个贵重的试试,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顾云鹏没砸成,二房夫人赵如惠却将手里的珠串给摔在了地上,翡翠珠子散了一地,噼里啪啦一阵响。
见卿卿我我的两个人终于望了过来,赵如惠抬着下巴,面带鄙夷,讽笑道:“这位就是趁着二爷失忆落难的时候,借机伺候您的刘姑娘吧,身份虽然差了一些,可看在也给二爷生了两个孩子的份上,当个妾也勉强可以,喏,地上的珠串算是我这个主母赏你的,过来跪下给我敬杯茶,以后就在侯府里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吧。”
赵如惠这话一出,不仅刘云雪脸色难看,就连薛兆姝等人,也不见得有半分满意,当着两个孩子面,这么给人家生母难看,也就只有赵如惠才做得出来。
好在这是女主与女配对线的重要剧情,还轮不到其他人上场。
刘云雪快人快语道:“妾?我只知道我与二郎是正经拜过天地的,彼此也曾发誓,这辈子只与对方一生一世一双人。”
刘云雪只轻飘飘地看了赵如惠一眼,却转过头来,目光又深又沉地望着顾万钟,问道:“二郎,你难道要背叛当初的誓言吗?”
“我、我没有,我我……”顾万钟就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的大公鸡一样,“我”了个半天也喔不明白。
顾清晨模糊记得,上辈子这一场初次见面会好像还有得吵,惹得最后祖父大发雷霆,也把初入侯府,本就战战兢兢的顾清晨兄弟俩给吓得不轻,之后更是愈发地不敢与祖父母亲近。
这辈子顾清晨只躲在一边看热闹,站了一会儿站累了,便带着弟弟悄悄坐在了屏风旁边的矮榻上。
听了半天实在无聊,这会儿兄弟俩正一人抱着一个深紫色的牡丹花织锦靠枕打瞌睡呢。
连着坐了好几十日的马车,一路上就没睡好过,两小孩儿早就困得不剩多少精力了。
薛兆姝自打兄弟俩一进门,就一直留心关注着,见两个孩子都快支撑不住,便也没心情再管二儿子的糟心事,当即便出声道:“温麽麽,你先带两个孩子下去歇息吧。”
温麽麽躬身领命,柔声将顾清晨叫醒,又直接抱起实在是叫不醒的顾清晏,带着两兄弟,径直回了留云居。
至于刘云雪……?
薛兆姝可算是看出来,这同样是个不容易妥协之人,怕是不好安置啊,不过总归也不是她惹来的麻烦事,解铃还须系铃人。
薛兆姝叹了一口气,对顾万钟道:“你自个房里的事情,你自个拿主意,今日估计也吵不出个结果来,就这么散了吧,等你决定好了,再来找我说,总归有一点是不可能改变的,那就是侯府子嗣,是绝对要认回来的。”
李青荫赶忙拽着丈夫起身,很是贴心道:“娘,我看这天色也不早了,您和爹爹早些歇息,我与大爷就不打扰了。”
李青荫早就想走了,这出戏看得,可把她尴尬得都快脚趾抠地了!
顾万钟在赵如惠与刘云雪之间左右为难,纠结了许久,却还是带着刘云雪回了外院书房,暂时将赵如惠给撇在了一边。
望着顾万钟与刘云雪携手离开的身影,赵如惠瞬间便泄了气,全没了之前的跋扈劲儿,只怔怔留下泪来。
薛兆姝见此,多少升起了几分同情来,却依旧是半点也不想管。
她自己的儿子,她自己知道,那就是个不知好歹的孽障,父母再是为他考虑万千,只要有一分不合心意,便要落下埋怨。
自己当初替他选的那儿媳多好啊,书香门第出身,又是家中幼女,性格娇憨可爱,还十分地贴心懂事。
可自家儿子偏偏就看不上,还怨怪说是父母偏心,故意给他选一个无权无势的岳家,倒是自作主张地与遂平公主的独女看对了眼,闹着非她赵如惠不娶。
好了,如今又来这么一出,薛兆姝除了接回两个孙子之外,其它事情她是不想管的,即便管了,那也是吃力不讨好!
留云居东厢房,顾清晨和弟弟依旧是睡的一张床,只是那张床却有将近两米宽,上面铺着厚厚的被褥毛毯,任由兄弟俩如何摆大字,也半点儿都不挤。
府里原本是准备了两个房间的,可兄弟俩在一起睡习惯了,顾清晨害怕陡然分开,弟弟半夜醒来会不习惯。
夜里雪停,万籁俱静,可人心却不平静。
赵如惠形单影只地回到自个院子里,见一双儿女都十分担忧地迎了出来,可她此时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打发了他们回去休息,便心灰意冷地回了屋。
屋里火墙地笼明明烧得很热,可赵如惠却还是忍不住心寒,扑到自小照顾她长大的奶娘怀里,失声痛哭道:“麽麽,我为他苦守了十年,没想到竟等来这么个结果,我都同意纳妾,他究竟还要怎样,呜呜呜……”
奶娘心疼地揽着自家姑娘,咬牙切齿道:“姑娘别怕,有公主殿下在,也由不得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可惜奶娘安慰的话,却没有安慰到赵如惠的心坎上,依旧是哭得好不伤心。
另一边,李青荫将丈夫赶去查看二儿子的功课,自己则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打散头发,一边与秦萱草闲话道:“我原本以为二弟纳妾这事,阻碍在二弟妹这里,却没想到真正阻碍竟然是那位刘娘子。”
秦萱草刚才就在寿山居大堂门外守着,自然将屋里的情形给瞧了个清楚,这会儿也有些不可思议道:“刘娘子那话是什么意思,总不可能真要跟二爷一生一世一双人吧,她应该只是说出来膈应二夫人的吧?”
李青荫拔下最后一根发簪,摇头道:“说不好,不过我琢磨着,她即便是同意给二弟做妾,怕也不可能是一般的妾。”
秦萱草听了这话,有些震惊道:“真要如此,那二房那边,可有得闹了。”
李青荫倒是无所谓,只有些烦心道:“别到时候遂平公主又来府里拿架子就成,不然娘估计又要一阵好气。”
李青荫是真心敬重婆婆的,话里的关心也同样作不得假。
可惜她想得还是太简单了,顾万钟在外院书房里与刘云雪纠缠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就找到了薛兆姝面前来……
薛兆姝不可置信道:“什么?!你说你要娶刘云雪做平妻!……你、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一大早就受到这份惊吓,薛兆姝看自家儿子,就跟看一头搭错了神经的孽畜一样,简直是糟心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