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变化。”
肖宪则阖着眼皮。
没什么变化,可以说没有变好,也可以说是没有变坏,薛叔坐在对面,看着这个已逝妻子的弟弟,一时间百味杂陈。
一方面,他对肖宪则的手段佩服又畏惧,另一方面,他对这个人又有一些怜悯。
“你最近还在吃药吗?到底是什么得了什么病,一定不能说与我听吗?我也是你姐夫,你姐姐去世前,也总是跟我说你,她不放心你……”
薛叔实在忍不住好奇心,问了一句,可他话音未落,就被打断了。
“薛叔。”
肖宪则抬起眼,他眉眼冷清,如同冰泉浸泡、成色良好的黑白棋,看似不言不语,可每一步,都意味深长。
薛叔忽然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下意识直起腰来,明白自己逾越了,“对不起,是姐夫多嘴了。”
他打了个哈哈,分明算是半个长辈,但是很自觉地要给肖宪则洗杯备茶,肖宪则却垂着眼,将早就备好的茶杯推过去。
从礼数上,挑不出他的任何问题,沉静温和,按理来说,该是很好相处的感觉。
可薛叔接过那盏茶的动作却很是僵硬,不得已赶忙转移话题,“宪则,你是不知道,最近学校又在投诉与宁了。”
他说的是自己的儿子薛与宁,也是肖宪则的侄子。
薛叔皱着眉,用一种命很苦的表情道:“他长大了,是越来越不好管了,如今连我的话都不听。”
肖宪则语气听起来很温和,分明是晚辈,却有一种长辈的包容感,令人感到诡异:“薛叔辛苦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小子只怕你,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薛叔摇了摇头,“与宁母亲走得早,我因此从来不敢在物质上亏待他……可结果,这些年是越来越矜骄纵横,目中无人了,上次在学校里,更是与人直接不管不顾地打了起来,一点礼仪也无。”
“越容易得到反而越不珍惜,我准备最近找个英语好的同龄人陪他一下,顺便管教他一下,最好是家境差一点的,让他知道他生在薛家该是感恩的一件事,不知道宪则有推荐的人么?”
“我不怎么接触小孩子。”
肖宪则笑了一下,慢慢道:“不习惯,也不喜欢。”
他这是委婉地拒绝了,薛书也不意外。
二人并没有聊太久,肖宪则工作繁忙,最终先行离去。
*
隔日,薛叔又来到了常春街。
今天罕见地出了阳光,已经是十一月了,泊油路两旁的异木棉却绽开了花,粉色的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翻卷着细碎的光。
他又看见了昨天的少年。
江城在南方,冬日并不像北方的城市那样寒冷,一旦出太阳,温暖得好似还在盛夏。
少年今天穿了个浅蓝色的牛仔外套,背后松松垮垮地背着个包,看上去很有学生气,手腕上那串廉价又色彩鲜艳的手绳异常显眼。
周围一堆小孩子围着他,嘻嘻哈哈的。
“不给糖就捣蛋!”
“不给糖就捣蛋!”
熊孩子们堵住少年的去路,挥舞着树枝往人身上甩,撒娇打滚,要着本该过期的节日的礼物。
周围一些路人见了,赶忙躲远点。
这群小祖宗简直是属牛皮糖的,沾惹上你就扒不下来了,才不管你有没有公事在身,皮得很。
甚至还拿树枝打人,粗鲁可怕的很。
他们面露嫌弃,行色匆匆,避之不及。少年被缠住了,脸上却意外的没有恼怒,反而向这群小熊孩子招了招手。
“过来,小朋友。”
少年嗓音温柔,阳光穿过树荫,在他那张白净的脸上斑驳,光影摇曳间,他看上去仿佛一个梦境。
刚刚还在调皮捣蛋的孩子们愣了一下。
少年脸上没有嫌弃,也没有无奈,反而表情柔和,看人时,那双纯黑色的眼眸温暖慈悲,仿佛能包容你的所有痛苦挣扎与纠结无奈,说出来的话更是让他们大惊失色。
“衣领怎么这样乱,谁把你们放出来的?你家大人呢?”
为首的男孩只觉得脖颈间搭上了一根冰凉柔软的手指,温暖的气息包围了他,下一刻,他翘起的的衣领被轻柔地翻折过去,动作轻柔得仿佛春风拂面,是一种被人放在心上,小心珍藏的感觉。
男孩浑身僵硬了一下,手中握着的阻拦路人的树枝“嘎嘣”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舌头活像是突然被打了个结,找不着北,脸“腾”一下热了,无意识磕磕巴巴道:“嗯……他们,他们在工作,放我们出来玩了。”
“喔,那你一定很厉害吧?”少年言笑晏晏,“这些弟弟妹妹都是你来看着管着,对不对?那说明大人很信任你,你是个很厉害的哥哥。”
男孩被他又哄又夸,都快有些不好意思了,整个人仿佛如坠云端,脸色酡红,晕乎乎的,像是喝了酒。
出生以来还没人这样哄他呢!
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小弟小妹往身后赶,让他们老实一点,不许不规矩,要应了那句“很厉害的哥哥”的夸奖。
薛叔透过车窗往外看,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还挺会哄小孩的,看来很适合与宁。”
司机奇异,“老板,那这人……?”
“不急。再看看,与宁的家庭教师已经换了好几个了,如果这次还有问题,他估计真要直接把天给掀翻了。”
薛叔升上车窗。SUV悄无声息地到来又离开,因此没有注意到街道的异常。
顾知歧从口袋里掏出个棒棒糖,他笑着看着眼前的小孩,往他面前晃了晃,“要糖呀?想要什么口味的呢?”
小孩盯着他的糖果,鬼使神差地道:“草莓味。”
“哦,是吗?刚好这根就是,这么巧。”
顾知歧露出讶异的眼神,温柔地将棒棒糖的糖纸揭开,就要递给小孩。
小孩露出渴望的眼神,准备伸出手去接。
然而下一刻,那棒棒糖却忽然掉了个弯。
棒棒糖在半空中划出一个无情利落的弧度,眨眼间,直接进了顾知歧嘴里。
“你想要我就给你?想太多,节日过了,不给。”
顾知歧恶劣一笑,“咔擦”一声,直接将糖咬碎在嘴中,草莓味的香气四溢,他得意地耸耸肩。
小孩们看着他出尔反尔,刚刚还温暖和煦的大哥哥眼下忽然变成了恶劣的魔鬼,分明是同一张脸,却仿佛从一尊垂目流泪慈悲的大天使像,一下子变成玩弄人心的花魁艳鬼。
他们第一次见识到人心险恶,惊呆了,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顾知歧自然是不管不顾,左耳进右耳出。他如今变得吝啬又小气,才不会把本属于自己的东西给人抢去呢。
他趁着熊孩子们哇哇大哭,因为幼小的心灵蒙受巨大欺骗而失魂落魄时,直接脚底一抹油,跑了。
邮局今天依然敞开大门,墨绿色的邮箱放在路边,顾知歧写好邮寄人的姓名,准备投递又一封空白信笺时,邮局的大爷忍不住道:“你怎么今天又来了?”
“就算是寄给喜欢的人,也不用天天都寄吧?”
顾知歧最近招猫逗狗惯了,闻言,立刻露出哀愁的表情,秀眉一蹙,梨花带雨,“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他西子捧心状:“爷爷,我们恋爱脑是这样的。”
大爷:“……”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
.
邮寄有时间差,顾知歧前几天寄出的那封空白信笺,翻山越岭,辗转几次,在今天,终于被收件人收到了。
经纪人打开信箱时,看见里面雪花一般高高堆起的白色信封,忍不住感慨一声,“微霜,喜欢你的粉丝真是越来越多了。”
被他喊微霜的是一个青年,正坐在化妆镜前,他外貌精致出众,唇角点着一颗痣,看上去又圣洁又妖孽,像是一朵清水白莲。
闻言,他微微一笑,“是他们厚爱了。”
陆微霜如今声名鹊起,通告满天飞,无数合作方踏破门槛,正所谓“春风得意”。偏偏他依然不骄不躁,所有人见了,都不免对他的人品赞不绝口。
他是这样的性格温柔,外貌出众,真诚待人。经纪人被他感动了,一边整理他的信笺,一边继续道:“不过微霜,你上次发给肖先生的见面邀约,他又拒绝了。”
何止是拒绝,似乎根本不看,根本不理,是秘书直接回绝了的。
陆微霜方才温和的表情微微一顿。
只一秒,又继续恢复如初,柔弱一笑,“是我痴心妄想了,毕竟我们这样的人,在古代都能称得上是戏子,在古板传统的肖家中,我这样下九流的人,可能多少有些上不得台面吧。”
经纪人看他强颜欢笑,忍不住心疼,“你怎么就喜欢上肖先生那样的人呢?他们这样的商人……”
“够了,不用再说了,肖先生很好。说白了,还是我高攀。”
陆微霜打断了经纪人的话,他柔柔地叹了口气,自惭形秽一般。
经纪人心疼得简直想要开口安慰他。
陆微霜:“罢了,粉丝信笺你放在那吧,我一张张地看,你先出去吧,我想休息一会了。”
即使休息时间这样紧迫,他也仍要一张张地去看粉丝来信,经纪人简直说不出话来,感动得一塌涂地,摇了摇头,关上门。
“那你好好休息,知道你为粉丝好,但别太强撑了。”
门“咔哒”一声关上,经纪人离开了房间。
陆微霜坐在化妆镜前,脸上的笑容缓慢地消失,翻脸如翻书,方才柔弱温柔的表情一瞬间冷了下来。
“啧。”
他烦闷地拖出一个铁桶,粗略地将那些信纸翻了几下,接着,竟然直接将那对高高堆起的信纸扔进了铁桶。
“真是目光短浅,你懂什么?如果能傍上肖宪则,肖家的财产我能躺在上面,一辈子也花不完,何苦要在这里卖笑给一堆傻子。”
刚刚的体贴善解消失得一干二净,陆微霜先是把经纪人骂了一通,接着掏出打火机,直接毫不客气地点燃了那堆粉丝来信!
空气中是纤维燃烧的味道,白色的信笺被烧出焦黑色,最终蜷缩成一堆乌黑的灰烬。
“我怎么可能有时间看这些东西。”
他鄙夷地嗤笑一声,反胃地看着那堆废纸。
“肖宪则……”陆微霜咬牙,“我一定要进肖家。”
*
一天后,薛叔又来了一趟常春街。
今天没有看见顾知歧,他有些意外,不过也不放在心上,继续在街道上走着。
他虽然已为人父,外貌和身材却保养得很好,不减丝毫魅力,反而有一种年龄独一无二的成熟感。
路旁有人打量着他考究的呢子大衣,讶异地想,不知道今天又是哪个商贵来了这条街。
常春街两旁的异木棉如今绽放得异常热烈,薛叔无论看多少次,这样的树都不免令人感慨万千。
分明绽放时花开满华,绚丽耀眼,可浅绿色的树干上,却密生圆锥状皮刺,看上去漂亮夺目,却长满了触即见血的棘刺。
大自然中,美丽的东西才最危险。
他摇了摇头,然而,乱花迷人眼,他没有注意到脚下不知道是哪个顽劣孩童撒下的弹珠,一脚踩上去,脸色一变,瞬间扑倒。
重力拉扯着他往下坠,他慌忙之间想撑住什么,然而异木棉的棘刺又让他缩回了手,整个人眼看着就要向前摔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忽然从旁伸出来,猛地拽住了他。
薛叔只觉得一个冰凉又柔软的东西牵上了自己的手,反手一拉一转,把他的身体拽回原本的位置。
他胸腔中的心脏因为刚刚的惊吓,此时正狂跳不已,他惊魂未定地一回头,恰好风吹花落,头顶连成一片天的异木棉花簌簌地落下来。
纷纷扬扬的落花间,一个少年的面孔在晨霭中逐渐清晰,夹杂在这片粉色花雨中,他那双眼睛清澈而黑白分明,好似空山新雨后,被濯洗的黑曜石,令人呼吸一顿。
“叔叔,你没事吧?”
他笑着问。
少年手腕上的彩色结绳晃动着,色彩鲜艳,仿佛占据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