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原点后，小童往后轻松一倒，整个人就陷入了绵软的白云里。

他将两个小像珍而重之地抱在怀里，满足地又睡了过去。

阴冷砭骨的血沼已经淹没了林讷行的脖颈，手脚也像是被无数怨灵抓住一般蹇滞难行，她却还是没有停止向那个光点靠近。

她喉间哽咽，泪水无法自已地喷涌而出，顺着脸颊流入口中，让她尝到咸涩的味道。

她终是忍不住嘶声骂了出来：“这到底是谁的心劫？！沈谦语，你就不肯主动踏出一步吗？”

但那个光点依旧岿然，并没有因为她的话为动摇半分。

她将沈谦语的冷心无情和冥顽不灵骂了个遍，这才将沾满黏腻的手臂抬起，在虚空中绘制起符箓来。

好在这次，她的符箓生效了。幻形身体上承受的压力骤减，她忙将脸上的污浊胡乱擦去，几个跃步，就到了中心的雷芒光点处。

但是……此处空余雷芒灼目，唯有塔形虚影静置于光圈之中。

“人呢？！”

她深吸了两口气，强自镇定下来，抬手就开始绘制把土气换成木气的乙木霹雳符，准备将这片秽浊幻境都给涤除干净，以乙木种子生根重铸。

符文已经绘到了符脚处，林讷行手上的动作却被无形的力量钳制，再也进行不下去——

熟悉却冰冷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这个符会把秩序崩毁的。”

林讷行脊背紧绷着，虽然声线因为刚才的情绪宣泄而有些颤抖，但她昂首反驳道：“毁的是你的秩序，不是我的，更不是天道的。把你的秩序换上我的秩序，不就好了？”

塔影微微一晃，又迅速稳定下来：“不行。”

林讷行寸步不让，冷声笑道：“可行。”

说完，她将未完成的乙木霹雳符划走，心神一定，沉念入识，果然顺利进入了“塔”中。

沈谦语猛地睁开眼睛，视线微转，就见林讷行手里紧扣着他的指节，也睁着眼在对着他笑。

“阿语，你回来了。”

但一息过后，林讷行就脱力倒在了沈谦语的身上。

她识海里的小童被这动静惊醒，睁眼一看，就见榻上的沈谦语已经半坐了起来，正与他四目相对。

——“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哪个样子？”

小童满脸都是天真与困惑，展开双臂仔细检视了一番自己的身形与衣着，故意道：“这不挺好吗？”

——“你变成什么样不好，偏要变成……变成小时候的模样卖乖，不觉得羞耻么？”榻上人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在褥单上攥出皱褶。

“那又如何？她很喜欢。”小童得意挑眉，挥了挥手里的一对小像，“你看，她对我可真好。”

榻上的人道：“这是你自己做的，不是她做的。”

小童嬉笑道：“若非她的潜识允许和期待，我怎么可能凝念显形，又触你心防？而且，她还专门划出识海一隅来保护我，这还不能说明她对我的偏爱吗？”

——“不过是读取记忆后的神念凝形，也值得你称为‘偏爱’？这些虚妄的情愫，本就不该存在。”

——“哦？也不知道某些只会在背后默默守护，连半句情话也不会说的冰块，又是谁呢？”

——“我不过是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而你分明是趁虚而入，偷窃温情。”

小童眼眸微眯，凉凉道：“是吗？你一定是嫉妒了，才会这么说。”

榻上的人冷漠道：“我无心无情，对你有什么好嫉妒的？”可他说这话时，被林讷行紧扣着的指节却下意识地传出涓流般温和的灵力，如融雪春溪与她的灵力互相连结缠绕，疏导稳固着她这段时间稳步增长的修为。

冰蓝色的雷灵与赤红火息在二人肌肤相贴处交缠碰撞，绽出细小的星芒。

小童怀里抱着小像，淡嘲道：“你怎么脑子不好使了？我们本就是同一个人。再说，听雨……刻字契的事，可不是我的本意。”

榻上人索性闭上眼睛，封闭神识，将小童排斥在外。

小童见状往白云上一扑，轻哼一声：“我还不乐意回去呢。”

沈谦语将林讷行轻轻放平在榻上，为她掖好被角，转而取下墙上挂着的听雨剑。

剑刃微微出鞘三分，寒光如霜溪泻地，在窗棂透入的朝晖中割裂出一道凛冽的界限。

沈谦语收剑入鞘，踏出屋外，晨风裹挟着山间清冽的湿气拂面而来。他立于檐下，目光扫过四周，将这座洞天的布局尽收眼底。

这里四面环山，且均有云雾缭绕。

东侧是一块被剑气削得平整如鉴的剑坪，其上残留的剑痕凌厉如霜，在晨光中映出细碎寒芒。看剑意残留，该是他师尊冷星的手笔。

西南是一方明净的水塘，反照着碎金般的天光与山间游移的云气。偶有微风拂过，泛起粼粼波光，却又很快归于平静，宛如修士心境，虽可起波澜，终需归于止水。

再往外，则是大片柘樟幼苗。枝叶尚显稚嫩，却已隐隐透出坚韧生机。柘木刚硬，樟木长青，二者共生于此，倒像是某种无声的隐喻。

沈谦语缓步而行，神识细查之下，便察觉各处所设的阵法中均藏有“泰”卦细节——应也如舍内布置一样，均是出自郎师兄之手没错。

他的记忆仍停留在西北负伤之时，倒是不知自己当下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林讷行何时与郎泰有了联系。

洞天的出入另外设了禁制，若是要离开……需要得到在林讷行的手上的禁制钥匙才行。

其实他大可以从她识海内的化形小童处得到相关的记忆信息，但是他的内心准则不允许他这样做——何况，他此时的确没有别的要紧之事。

他抬眸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神色沉静。

他尚且需要静养，和她之间的羁绊亦需厘清分明。这座洞天隔绝外界纷扰，恰是难得的清净之地。

晨风掠过，远处枝头几只山雀被惊起，振翅飞向云深之处。沈谦语静立片刻，终是转身，朝屋内行去。

——不急。

来日方长。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二人默契地错开了修炼的时间。

视线偶有交汇之时，对话也不过是一人道“阿语似乎又恢复了不少”“近日我对符箓又有了点新的想法，正在尝试”，而另一人则仅是回以“嗯”“哦”等简略应答。

林讷行将沈谦语的物品还有郎泰所给的翎羽都归还给了他，而他则沉默接下，并未多说什么。

小童已经将林讷行识海中的碎片记忆整理完毕，每日里除了睡觉、观察林讷行，就是用神念凝成的小剑习练剑道。

这天，小童开始举着小剑开始练习天璇诛邪剑阵。

绘完符箓后，正在调息休整的林讷行注意到识海中小童的动作，抬眸看向窗外逆光执剑的那个人，忽然直接从窗棂处纵身跃出，咽喉堪堪停在沈谦语剑尖三寸处。

沈谦语心神一震，腕间微错，剑身立刻偏离错开，剑气却不受控地在隔壁山头划出一道深痕。

凌厉的剑气在林讷行颈侧擦出如丝血线，她却依然面带笑意：“我想和阿语一起执练听雨剑。”

沈谦语刚想开口拒绝，却见林讷行又迎着未散的剑气走近，踮脚附耳道：“这是作为道侣应负的同修职责。”

然而对方只是微微皱眉，没有一点情绪涟漪，恰似林讷行此前于识海幻境中所见之塔一般岿然不动。

见状，林讷行视线微垂，侧身越过沈谦语，缓步至剑坪东南一角停下。

素手自空中随手一抓，再摊开时，便有数粒竹米突兀出现在她手上。随着她向其中注入灵气，竹米被唤起青绿生机，倏然长出了笋芽：“这里似乎有点空，不如种点竹子来点缀点缀——”

话没说完，她手中发芽的竹米就骤然冷冻成冰，迸碎成炁，未在她手上留下丝毫痕迹。

林讷行眸光微动，将指节缓缓蜷起、半握成拳。沉默数息，她转身看向身后未曾挪动半分的沈谦语，粲然一笑：“阿语怎么连草木生机都容不下，却又能容我方才那般放肆？”

他指节攥紧剑柄，青筋在冷白皮肤下若隐若现，剑尖所指的方寸之地凝结出冰霜。

她瞬步跃回沈谦语身前，发丝掠过他紧绷的下颌：“你既不愿直面，又不愿伤我……”她的指尖轻抚他握剑的手背，随即吻向他紧抿的唇。

她唇瓣擦过他唇角，似是不只对眼前冷漠如冰的人说，也在对识海中执剑皱眉的小童说：“你究竟要隐忍自囚到几时？”

言罢，她就微笑着退后半步，指尖灵力微转，招来两张符纸悬浮于身前，一张绘制解厄符，另一张绘制解情符。

符箓绘完，她先将解厄符捻起，目光灼灼地望向眼前之人：“从前你说你没有‘苦厄’，我信。现在你不说，我也不问，符箓会告诉我答案。”

接着，她又以灵力将解情符移至沈谦语面前：“你想单独把情识放在我识海里，我不认——你的心劫，依然得由你自己走出最后一步。我虽不能干涉，但我给了你也许会想要的解法。”

符语未出口，但识海里的小童已经听到她念了一半，而解厄符的一角也开始有火星燃起。

——“阿行！”

本尊与化身的声音同时响彻在识海内外，又瞬间将她的符箓以雷气绞成齑粉；同一时间，她体内的灵力被强势封禁，无法自由运转。

听雨剑自行还剑入鞘，回到了屋中墙壁的剑架之上。

林讷行身体一僵，笑嗔道：“我冷……”话虽是这么说，她的两臂却是自然地探向此时寒意更甚的沈谦语腰间，投入了他的怀抱里，“要练剑就好好练，何须这样分作两头？”

她的腰身被铁铸般的手臂箍紧，识海里的小童不甘不愿地化为神念，回到了本体之中。临消散前，小童还将两个小像提前塞进了林讷行的记忆云层深处。

压抑着颤抖的低沉声音在她耳畔再度响起：“你可真是……”

林讷行指尖轻抚他紧绷的脊背，垂眸道：“其实，那张符根本就没用，是废符。”

“不要再这样试探——涉神祭诸事，当忌之慎之。”沈谦语紧扣住她的手臂力道又重三分，另一只手沿脊柱上滑按住她后颈微微施力，沉声道，“……若符箓当真生效，你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