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闭眸将朝堂上各方吵闹的话语过了个遍,理了理思绪,调转脚步。
“去城东阮府。”
谢余冲马车夫道。
东宫金银殿。
季念昭将今日讲学的课本收拾妥帖,谢尘钰犹豫一会儿,开口道:“师尊,我想请你助我一程。”
季念昭唇边还挂着浅浅的笑意,今日讲学太子从头到尾只是敷衍地应付几句,就没有将心神安宁过。
季念昭挑眉问:“长川洪水那样猛,水退后疫病肯定少不了,宫里也该防备着了。陛下就那样放心?敢把你派往长川。”
谢尘钰沉默半晌,难得苦涩一笑:“我不去,父皇的算盘不就落了空。谁还能镇住那批兵将。”
季念昭比划了下桌案上的地图:“从这块到这,都要亲自走一遍。这几处有当地仙门管控,倒不需要你亲自派兵力了。此外,运输物资的线路也是一桩要紧的大事,你心里可有打算。南皇这是要殿下亲自去处置这桩祸事。”
“我已私下召了东宫幕僚相见。”
两人攀谈的时候,侍从匆忙进来小院,在谢尘钰跟前通报一句。谢尘钰颔首,青袍的少年将伞搁下,拖着湿哒哒的下摆进到屋内,拱手道:“太子殿下,师尊。”
谢尘钰疑惑道:“堂弟这个时辰来?”
谢余微笑,双膝一折,朝谢尘钰跪下。谢尘钰腾地站起身,作势要扶他:“你好端端的,跪我干什么。”
“太子殿下,微臣想随你一同前往长川。”
子夜过后,雨水变缓,他手里握着的桐油灯不至于被斜飘的雨水浇灭。
王府上的车早被他遣了回去。宫侍请谢余上马车,送他回府。谢余笑着婉拒了,回眸望见昏黄窗里两抹凑在近处的黑影,又一个人孤寂地走进雨里。
夜风凉得刺骨,十指冻得僵直难以屈伸。握紧伞柄,谢余听着雨打枯叶的声,不惧怕这夜色浓稠,反而想起些无关紧要的往事。
那些令人烦扰的过往在噼啪的雨滴声里很快响起嘈切的歌女琵琶语,弹来浓得让人喘不上气的愁绪。
谢余讨厌雨天。
秦淮河畔多少名伶,他的母亲过去是其一。
容貌姿色才华身段,占个几样的人就算得金陵那带某个小楼里的头牌了。若占全了,就是一等一的花魁,想一掷千金睡美人的男人多的是,京城富甲,王公贵族,但有哪个是动了真心呢?
名号打得再响,在王侯公子哥们眼中,这些歌女舞妓,说白了就是千人乘万人骑的婊.子,一个金笼子里的玩物罢了。
谢余从来听多了以色侍人的故事,也见多了被抛弃的人事。
他厌烦那些下雨天,被母亲用藤条抽打,伤口不见光,腐烂发脓,旧伤却很快又添新痕,厌烦活的像砧板上的鱼,柔弱到只能任人宰割,厌烦那些没有半分人的尊严的时日。
母亲这样的女人最是讨厌。谢余想,但她总归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
雨水顺着伞面滑下,落到谢余的脸颊。
他又不经意走了神。
昔日母子住的私宅穿过几条巷就有一片真正的莲池。
夏日一至,粉嫩的菡萏藏在碧叶下,采莲的女孩坐在木盆小舟里慢悠悠地划,男孩子赤膊梭进水下采藕吃。
就是在那样一片充满生机的湖里,母亲压着他的后脖颈,要将他溺死。但她心软了,松开了手,作为补偿,母亲为他取了个字,叫舟安。
这趟要葬送他命的小舟,终究驶离了岸后,又一如往常,全样返回。
她当初真不应该心软的。
谢余想。
但他依旧会痛苦地想起年轻时的母亲,一如那些至今在花巷里流连的少女郎,目里流露着天真、不知世事的愚蠢,喜欢在花开的季节执着小筝坐在楼上弹唱。
然后只迎来旁人的笑话:“箐娘,都是有儿子的人了。老了,还站在上面揽客,害不害臊?”
母亲一张脸唰地白下来。
楼子里名伶,从前有怒火,可以理所当然斥责那楼子里身世比她还凄苦的梳头婢女。现在彻底掉个头,人人都嘲笑她上赶着当人家不要的破鞋,有了儿子后,一朝落入谷底,老鸨子百般刁难赔钱货,母子二人维持生计的来源少得可怜。
箐娘无人可使唤,只剩下一个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儿子,一个生下来就是吸她血的讨债鬼。她教训谢余,从来不收力,打得太狠了,最多去找楼里的老鸨要几瓶药。
毕竟没人愿意看见有人死在自己的地盘。
谢余不甘心。
他想起幼时在贫民窟里撞见的一辆轿子,有人扯着他手往两边避开,但谢余平生第一次看痴了。
多么神气,他想。
若能往高处爬,就不用做轿子前被贵人用鞭子抽打的马奴,那原本是母亲为自己想好的归宿。
这些人可以抬别人,为什么就不可以抬他呢?
复杂的心绪在见到府门前那来人时被冲刷地烟消云散,谢余紧了紧握伞的手骨。
那人昂着下巴转过头,哈哈着往这边走来。
来人拢了拢自己的衣衫,居然真像约定里那样不带任何侍从,只身赴会。谢余容貌生得好,可惜年少苟且偷生养大,年纪轻轻落下一身病根。这样的病美人,放在京中,想疼惜的人可不少。
可惜顶了个皇亲国戚的名义,不好直接下手。
不过嘛,娼妓之子,爬得再高,那也是个做娼妓的杂种。
“谢余。”来人喑哑地出口。
“沈公子。”谢余目里沉了沉,笑着迎过去。
打更鼓鸣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钟楼震颤,雾气渐渐从一座座空无人烟的瓦房小巷间漫过来。
黑寂的天在下小雨,连绵无声。
哐当剧烈的撞击声和着暴雨哗啦、电闪雷鸣声一起传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三面环湖的避雨小亭里。亭子周围被莲花丛包围,外面大雨倾盆,水柱顺着亭檐的瓦隙往下落。
此处隐蔽不易被人察觉,加之只有他们二人。沈仲不客气地打量了谢余,他身板单薄,足足比自己矮了一个头。孑然一身,站在那里,面相几分阴柔,不哭不闹,比那些天天奉承他的娘们还适合做个尤物。
沈仲舔了嘴唇,一把拽过谢余的手腕,拉到自己胸前。
他形单影只前来,不带侍从,虽然是之前和谢余做好的约定,这比娘们还弱的小子非要称说这种皮肉事情不能被旁人知道。
沈仲自然不会因为这种理由妥协,他打算将计就计,今夜就在此处办了谢余,让这个顶着谢姓的货从今以后跪在自己身下,成为自己的禁脔。
谢余淡淡地看着面前这人。
沈家嫡系有三房,沈仲是二房的嫡子,不比沈期在府里受宠,但好歹是嫡系血脉。如果死了,尸骸无存,沈家人一定会耗费大批人力纠察到底。
谢余知道,这件事情自己一旦做了,不管是在黑夜,还是白天,在大街上又或者此处小亭,一定会被沈家人知道个彻底。
但谢余需要的就是让沈家知道自己杀了他们的人。不仅要让沈家知道,更要让阮府的人知道——自己得罪了沈府,能投诚的也只阮将军府。
沈仲摩挲着美人纤细的手腕,将手搁在肩头,轻轻往下一拉,露出一大截雪白的脖颈和后背。那后背水做的莲子一样白嫩,轻轻一掐,就留下一个红印,让人口干舌燥,立马起了旖旎的心思,身下燥热得慌。
就在沈仲设想的功夫,一只白骨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破土而出,悄悄调转方向,抓住沈仲的脚踝,阴气瞬间缠绕入体。
还来不及挣扎。
谢余含笑看着面前人身子软软地坍塌下去。
他淡定将衣领提回原处,拎着油灯又孤身入了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