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岁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东厢房的床榻上。
沈清让俯身为他掖好被角,起身时,他朝周涉微微颔首:“周大人,劳烦吩咐厨房熬一碗醒酒汤来。”
待沈清让的脚步声渐远,周涉的目光落在时岁微微颤动的睫毛上。
“人走了。”周涉压低嗓音道。
床榻上的人倏然睁开双眼,眸中一片清明,哪有半分醉意。时岁撑着手臂坐起,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方才被沈清让整理过的被角,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你说他是不是傻得可爱?”
“我看你倒是疯的不轻。”周涉将腰间佩刀重重搁在案几上:“箫启明在江州的暗桩尚未肃清,你倒有闲情演这出苦肉计。”
时岁赤足踏在冰凉的地砖上,顺手抄起被沈清让妥帖放在枕边的折扇。
扇骨在他掌心轻敲:“随行的眼线可找到了?”
“已捆了锁在柴房。”周涉皱眉,“箫启明明日必会收到风声。”
“让他闹。”时岁漫不经心地展开折扇,“御史台那边如何?”
周涉摇头:“有我在,你只管放心。”
时岁闻言轻笑。
曾几何时,他最厌御史台喋喋不休的弹劾,如今自己有了这层关系,倒觉得那些言官分外顺眼起来。
“从前总觉御史台扰人清梦。”他摇着折扇,“如今倒要仰仗周中丞照拂了。”
“方才你是陪箫妍回喝的酒?”周涉斟了杯凉茶递过去。
“嗯。”时岁接过茶盏,“那丫头骨子里倒有几分傲气。”
他抿了一口茶,怔了怔,忽然轻笑:“许久没人记得我爱喝凉茶了。”
这是打小养成的习惯。无论寒暑,他总是偏爱这一口沁凉的茶汤。那日苏涣说要换成冰镇酸梅汤,倒真说中了他的心思。若非顾忌丞相身份,喜好不能外露,他真想痛饮一壶。
“伯母在世时常说凉茶伤胃。”周涉眼中掠过一丝怀念,“那时都是阿絮不厌其烦地为你吹凉。”
时岁指尖微顿:“是啊。”
他的阿姐,向来最疼他。
“对了。”时岁忽然转开话头,“可还记得时家嫡传玉佩?”
周涉一怔:“自然记得。你的……丢了?”
“碎了。”时岁轻描淡写,从袖中取出一块半成品玉料,“不过我雕了件新鲜玩意儿。”
周涉接过细看,眉头越皱越紧:“这不是时家的纹样……”
“自然不是。”时岁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露出人畜无害的微笑,“这是照着沈家主母玉雕的。”
周涉盯着那块玉料,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对他,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
时岁眸光微动,笑意未减:“你觉得呢?”
周涉盯着他,过了片刻,终于摇头:“罢了,我劝不动你。但箫启明那边,你最好别玩脱了。”
“放心。”时岁合上折扇,轻轻敲了敲掌心,“他越急,破绽就越多。”
窗外,夜风微凉,树影婆娑。
时岁望向窗外周涉离去的背影,眼底的笑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沉的冷意。
“快了。”他低声道,“这场戏,也该收网了。”
身后黑影无声落下,双手呈上密函。
时岁拆开,一目十行的浏览。
“皇上倒是心急。”他冷笑一声,将信纸纸凑近烛火。
苏涣密报,皇上早朝时将监军之职改为即刻斩杀,十九位边关将领,一个都不许活着走出玉门关。明日圣旨便会快马加鞭送至江洲。
“陛下……”黑影欲言又止。
皇帝如此下令,最后的恶名还是会落到时岁这个行刑者头上。
“他这是察觉自己时日无多了。”时岁漫不经心地掸去袖间纸灰,眼底泛起森冷杀意,“急着给那位养在青城山的三皇子铺路呢。”
三皇子陈裕安乃先皇后嫡出,却因先天不足,自幼便被送往青城山静养。算起来,那孩子如今也该及冠了。
“传话给苏涣。”时岁的声音像是淬了冰,“在本相回京之前,那位三皇子……半步都不许踏出青城山。”
次日清晨,沈清让踏入前厅时,正见时岁指点着婢女们布菜。那从容自若的模样,倒像是这刺史府真正的主人。
周涉端坐在太师椅上,闻声抬眸,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沈清让腰间玉佩,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
沈清让征战多年,何等敏锐,那转瞬即逝的停顿尽收眼底。他暗自思忖,此事必与时岁脱不了干系。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时岁。
今日这厮难得束了玉冠,一袭月白锦衣,脖颈处的指印已泛紫,反倒衬得整个人愈发清贵。偏生那唇角噙着的笑意,怎么看都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沈清让忽然想起昨夜自己那番近乎魔怔的言语,心头微动。
他故意问道:“今日怎的备了这许多菜式?”
时岁执起茶盏轻抿一口,眼尾微挑:“无他,本相今日……”他顿了顿,眸光在沈清让腰间一转,“心情甚好。”
沈清让顺着他的目光低头,腰间仅有一块沈家主母玉。
时岁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筷鲈鱼脍:“将军昨夜抱着本相回来时,可没这么多弯弯绕绕。”
周涉突然呛咳起来。
“你!”沈清让耳根通红,却见始作俑者正笑吟吟地将鱼脍放入他碗中。
“先用膳。”时岁敲了敲碗,“有什么话,等吃完了再议也不迟。”
沈清让盯着碗中雪白的鱼脍,喉结微动。他分明记得昨夜怀中人醉得站不稳的模样,可眼前这双执筷的手却稳如磐石。
“丞相好酒量。”他意有所指地夹起鱼脍,“昨夜那般醉态,今晨竟能神清气爽。”
时岁闻言轻笑:“沈将军抱得稳当,本相自然睡得安稳。”
沈清让恶狠狠的嚼着鱼脍。
他已然猜出,昨夜时岁是装醉了。
侍卫统领捧着明黄圣旨匆匆而入。
时岁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嘴角,懒懒往后一靠。
“拿过来。”
侍卫统领躬身上前,双手高举过头顶。
时岁接过圣旨,指尖在明黄绸面上轻轻摩挲。他并不急着展开,反而抬眸望向沈清让:“沈将军可要一同观瞻?”
沈清让放下筷子,目光在圣旨上停留片刻:“既是给丞相的旨意,下官不敢僭越。”
“无妨。”时岁随手将圣旨抛在案几上,“横竖都是要传遍江州的,早一刻晚一刻的区别罢了。”
沈清让眉心骤然蹙起,拾起圣旨细看。当他看清内容时,指尖猛地一颤。
“即刻处斩?!”声线陡然拔高,他下意识望向时岁,却见对方正悠闲地转着茶盏。
周涉虽不知圣旨内容,可见沈清让素来沉稳的手竟微微发抖,当即拧紧了眉头。
“嗯哼。”时岁指尖点在朱批处,“丞相时岁亲自监斩,不必押解回京。”语气轻快得仿佛在谈论今日天气。
“陛下这是要你做这个千古罪人。”周涉冷声道。
“何至于此?!”沈清让一掌把圣旨拍在案上,震得碗碟叮当作响。
时岁忙抓过他的手,对着泛红的掌心轻轻呵气,却被猛地抽回。
“唉……”他轻叹一声,展开折扇慢摇,“能为圣上分忧解难,本相求之不得。”
“你——”沈清让被噎住。
他还能说什么呢?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时相最得圣心。
可直到今日他才明白,这圣心究竟是用什么换来的。
沈清让胸口剧烈起伏。
他死死盯着时岁那张云淡风轻的脸,忽然觉得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将军当心气坏了身子。”时岁合拢折扇,轻轻点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十九颗人头罢了,本相……”
“啪!”
折扇被一掌拍落。沈清让猛地揪住时岁衣襟,将人拽到跟前:“你可知那些将领中有多少是当年随我父亲出生入死的叔伯?”
十九将犯的是死罪不假,可执刀人变成丞相便是坏了规矩。
时岁被迫仰起头,却仍是笑着:“沈老将军的旧部啊……”他尾音拖得绵长,“那更要杀得干净些。”
周涉放在桌下的手紧握成拳。
时岁漫不经心地掰开沈清让的手指:“本相话还没说完。”他整了整被扯乱的衣襟,忽然压低声音:“沈将军不妨猜猜,为何陛下突然改了主意?”
沈清让瞳孔骤缩,一个隐隐的推测浮现在了脑海。
“看来将军想到了。”时岁拾起地上的折扇,轻轻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箫启明昨日连夜进宫,带去的可不只是江州刺史被斩的消息。”
周涉脸色陡变:“他竟敢……”
“他当然敢。”时岁冷笑,“毕竟我们周中丞在江州大张旗鼓地抓人,不就是想逼他狗急跳墙么?”
时岁早就布好了局。
他故意放出风声,就为等这一刻。
先处决宁远,夺得兵权,三年的毒酒,逼得皇帝甘愿让时岁为刀。
时岁如今,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捧着十九将的头颅,去祭奠九泉之下的至亲。
沈清让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看向周涉:“你们早就……”
“嘘——”时岁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眼底泛起玩味道笑意,“将军现在该想的,是如何把密不透风的玉门关……给本相捅出个窟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