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的北风是带着点内力的。
A市冬天的阳光有一种欺骗性的和煦。可能刚出门时还觉得暖和,在外面没走几步,那些藏在阳光里的冷风就会变成锋利的小刀片钻进羽绒服,再一点点扎进骨缝里。
祁歌收拾停当出了酒店,才走到楼下,就感觉整个人跟被幽灵缠住一般,冷冰冰的触感死命从裤脚往里钻,赶紧又折回去加了件衣服。
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是很有数的,并不想因为挨冻生病影响到工作。
来回不过耽搁了两分钟,高姐的电话已经催过来了:“祁歌你到哪了?我跟你说过没今天要早点去,那个场地是杂志方租的,不止拍你一个人,万一上一组结束得早,让人家等你……”
“我知道了高姐,”祁歌赶紧截断了她的焦虑,“我已经在路上了,保证早早候场。”
“那行。”那边立刻挂了,想必还有别的事在忙。
今天拍摄的地点在市里,离祁歌住的酒店有点距离。
之前通知他九点抵达化妆,而现在还不到八点,祁歌想着完全来得及。
今日艳阳高照,必然一切顺利。
——没想到还是出了点状况。
前几天街上罕见地下过薄薄的一层雪,太阳出来以后,大部分路段上的都已经融化了。但在非机动车道靠近人行道的地方还有未融尽的残雪,反复结冻再结冰后,变成薄薄的一层冰,远远看过去存在感并不强。
但共享单车的轮子几乎是一碾上去,就立刻向侧边滑倒过去。
幸好走得足够早,这会儿也没有别的车辆驶过,祁歌的损失不过是膝盖处连裤子带皮磨损一大块而已。
痛死了。
今日交通事故受害者提醒您:冬季道路湿滑结冰,谨慎骑行。
“祁老师来了?”
祁歌一瘸一拐地走进办公楼,立刻收到了包括前台在内的不少工作人员瞩目。
“不好意思,”他努力把自己的动作调整成正常的走姿,“稍微耽搁了一下,没迟到吧?”
“没有没有,您这是咋了,受伤了?”
化妆师在给当前的拍摄者补妆,化妆助理招呼他到侧面布置好的房间坐下来,询问要不要帮他看下伤处。
“不用,我自己弄一下就行,”祁歌抽了张酒精湿巾迅速按在还在渗出点点血迹的膝盖上,咬牙吞下痛呼,“啊……对了,我今天好像有个短裤造型,太不好意思了,需不需要调整一下?”
化妆助理有点为难:“这我不清楚,服装老师一会儿会给您拿过来,我先给您打底吧。”
祁歌赶紧为自己一脸的汗道歉。
他来的时机很合适,妆发造型结束正好赶上上一位拍摄完成。
“祁老师?”换场地时,那位跟他打了个招呼。
“小陈这么早!”他也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
陈逸心是这两年一个偶像公司推出来的小朋友,之前和祁歌在片场打过照面。由于资历更浅,陈逸心的拍摄顺序排在祁歌前面,要起得更早,也算是职场的一种论资排辈。
但小陈看上去人却很精神,大大咧咧又规规矩矩地跟所有工作人员打招呼告别。
年轻人就是好啊,祁歌看着他的背影想。
在演员的行当,感觉基本上二十七八岁以上就要步入老年了。
老年演员祁歌的步履更加蹒跚了。
刚才撩起裤腿才看到,他膝盖蹭秃了的那片皮周围已经有点红肿,好在第一套造型是条长裤。虽然行动时的痛感不可避免,但这种程度坚持完拍摄应该是没问题。
——没想到第一场拍摄就被拉到了户外。
“这边,就这个玻璃背景。”
拍摄场地设置在建筑背面的小空地,四下都没什么人。阳光从建筑玻璃上被折射过来,造成朦胧如梦的错置感。
祁歌脱下外套走到拍摄点位,脚下冻得梆硬的皮鞋底踩过稍稍融化的碎冰残雪,留下黑色的冰水印痕。
担心滑倒会把衣服弄脏,祁歌小心翼翼地扶着墙来到大块的玻璃前,摆好姿势拍了几张。
冰凉的寒风如同浸在空气中的冰丝,缠住人的每一个关节,祁歌感觉每次换姿势都像一个被强扭了关节的娃娃一般艰难。
雪上加霜的是,祁歌脆弱的胃也毫不意外地造反起来。
他在拍摄的间隙不着痕迹地用手腕压了压上腹,冰凉的金属手链透过薄薄的T恤,竟然有种微烫的错觉。
为了转移注意力,拍完一组后他抬头向四周望去。
这座商业大楼里入驻了不少公司,顶楼是一家投资公司,低调简约的logo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祁歌有些失神地望了几秒。
同一时间,刚刚抵达办公室的程书仪在落地窗前换上高跟鞋,喝了口手里的咖啡。
楼下空地上挤着不少人,还有人围观,挤挤挨挨围成半个圈。
程书仪眯着眼看了看,发现半圆中间一堆不知道什么设备前面站着个人,穿着非常反季的一套秋装,头发还精心做过造型。
原来是在拍写真。
又是哪来的小明星……
敲门声打断了程书仪的观察,她的助理走了进来:“程总,这些文件需要签个字……”
“外面那儿是干啥呢?”程书仪一边签字一边随口问道。
“啊,说是一家杂志借了场地在拍摄,我刚才上楼时候正好看到他们出去,现在拍的是演员祁歌,我的天超级帅!”
“……是吗?”程书仪笔下一顿,低头把签好的文件推回去,“我一会儿也看看去。”
她坐下来打开电脑处理了办公系统上的待办事项,查收并回复了一堆邮件,这才站起身,又往楼下瞄了一眼。
这么长时间了,楼下那群人还在,就是这次围圈的角度略有变化,中间的祁歌还换了套衣服。
这次换的短袖短裤,看着倒像是夏装了。
这天气,啧,够遭罪的。
程书仪看了眼手表,出门前嘱咐了助理一句:“我去楼下咖啡厅等王总,顺便近距离围观一下,有事打我电话。”
祁歌拍到第二组的末尾时,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太冷了。”他试图用此刻零下的温度解释自己的呲牙咧嘴。
他几乎已经习惯了自己怕什么来什么的倒霉人品,换上短裤前先到处问了问,求了两张创可贴把腿上的伤口贴上了。
其实他膝盖的创口面积比创可贴的药棉更大,一大截胶条粘在伤处,闷得十分难受。
好在摄影师没借此发难,而是颇为认可他这个造型,又让造型师拿了几张创可贴给他脸上来了两道。
这下成了不良少年……啊不,不良中年形象。
祁歌痛中作乐地想。
腿疼,胃疼,被冷风吹了太久头也开始疼了。
第二组造型拍摄告一段落后,祁歌接过自己的羽绒服穿上,来不及拉拉链,只匆匆用双手向中间拢住,微微弯腰压住已经有痉挛趋势的胃部。
“祁老师先去那边咖啡厅坐一下吧,等下还有最后一套双人照,辛苦了!”工作人员建议道。
祁歌微笑着点点头,绕到钢筋铁骨玻璃皮的办公楼侧面,推开咖啡厅的门,整个人先愣了一下。
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今天他们拍的是户外片,不但要拍照片还要出视频。按照品牌方要求,画面需要借助准确时段的光线,时间很紧张。
整整一早上,祁歌周围都是人来人往兵荒马乱嘈嘈杂杂。老师这边看一下那谁调一下反光板不能打这里会入镜那边地滑注意安全……
但此刻坐在窗边的她是安静的。
就像几年前的相逢相识和激烈分别曾带给他那么多的兵荒马乱痛不欲生,她仍然可以全身而退独善其身。
祁歌只愣了一秒就想往后退。
没想到身后还有个工作人员也想跟着进来,被他这样一退,两人就卡在了门口。
祁歌觉得自己现在弓着腰的姿势以及这个进退两难的处境就像一只卡在什么地方的霸王龙。
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程书仪闻声看过来,只见刚才还在外面冰天雪地里冻得脸色发青的人正低头笑着,给身后的人让开通路。
那是一张看到了就无法忽视的漂亮的脸。
他弓着身子,插在口袋里的两手应该是非常用力,将厚厚的羽绒服拢出了腰身。
程书仪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她没再抬眼,只听到祁歌在跟旁边的人讲话:“你去问问他们都喝什么,我来买单。”
“行,祁老师你先坐会儿,冻坏了吧?”
“没事儿。”
程书仪忍着没去看,脑海中却已经浮现出一个好看的笑容,眉目弯弯,摇头说没事的时候,嘴角永远噙着清风明月般的莞然。
那个笑容会把所有难堪和委屈都掩盖在看不见的地方。
她喝了口咖啡,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助理提醒他王总已经到了,安排好了会议室。
祁歌没敢往咖啡厅里面走,而是身子一歪坐在了离门口最近的椅子上。
胃里的疼痛变成了纠结的一团,他忍不住向下弯腰缩了起来,咬牙等这阵痉挛过去。
再抬起头时,侧后方不远处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