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修真界，指天为誓对已死之人而言远比对活人的约束力大。在孔月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威胁下，上官辞欢周身气势一滞，嗫嚅半天，将事实和盘托出。

这功法名曰“凤神九重天”，顾名思义，想以凡人之身成神，就要忍常人不能忍受之痛楚——

毁经断脉，去灵剥根。

如果不走这条路，就算没通过二十岁时的灵魂烈焰试验，上官族人也还有十年寿命苟活，到了三十岁才会因为不堪烈火焚魂之苦死去。

如果走了这条路，便是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两厢僵持间，被孔月护着的上官沐曦轻轻叹了口气，从孔月身后走出来。

日出东山，灿烂晨阳洒下晨辉，澄金色的光在他眼中晕开，染成一湾温柔湖水。

上官沐曦反握住友人微微颤抖的冰凉双手。

“岳兄，谢谢你。”

他和陷入惶恐的孔月对视，脸上带着自信洒脱的微笑，无形中安抚了孔月濒临崩溃的情绪：“眼下有两条路，一条路上是全是平川，另一条路上有荆棘和迷路。若选了平川，自然能顺遂平生。可我偏要选第二条，选一些人家不乐意走的路，才有资格做别人不敢做的梦嘛。”

上一世的沐曦向来没什么主意，他说什么，就听着做什么。

可是，沐曦笃定地告诉他：“我已经决定了要去荆棘路上闯一闯。你会信我吗？”

以孔月如今修为，只消一挥手，就能让上官辞欢彻底消失，上官沐曦别想修成劳什子新功夫。

此时此刻，孔月深深凝望着沐曦含笑双眸，到了嘴边的话反复被咽下。

这是上官沐曦的选择。

孔月再次意识到，这是一个活生生的、独立完整的上官沐曦，有自己的想法要做，有自己的责任要担，有自己的人生要闯。

沐浴阳光而生的人儿，去路注定光辉璀璨，他怎舍得让往日噩梦留下阴影，倒将太阳掩埋？

*

孔月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木然看着上官沐曦闭上眼，接受先祖魂灵传承。

再木然向沐曦做了解释，道自己是途经怀剑门，特意上山叙旧，怕沐曦被奸人所害，才现身阻拦。

婉拒了留宿好意，独自下山，回到客栈，一路无言。

小一谨记穿越前的保证，一定要给宿主提供充足情绪价值，见孔月心情不佳，出言开解：【宿主，您还好吗？】

美人褪了外衫，只穿一件白色寝衣，取一壶酒自斟自酌，远眺窗外明月。

“你说的那个基础人设，本座大概懂了。”孔月急饮一盏酒：“若不这么做，上官沐曦就不是上官沐曦。可笑我自诩爱他，竟连这点都没看透。”

小一连忙宽慰：【那是因为衍生位面的主角由粉丝创作，粉丝会摘取个人偏好的性格侧面，不足以还原完整主角人设。这不是您的问题。】

很多术语名词对孔月来说还是太费解了，最多听个一知半解。

他听着小一解释，又饮一杯。凤眼低垂，纤长睫毛在眼睑投下阴霾。

【宿主，你在想什么？】小一小心翼翼询问。

孔月喃喃道：“本座合该做得更好……今日之事，是本座冲动了。”

既然上官沐曦选了这条路，那么，从今往后，任何人不应有所置喙。

需要做出改变的不该是上官沐曦，而是最后的结局。

他把盏对月，仰起头，将烈酒一饮而尽。

*

宿醉后，孔月和衣而眠，意识昏沉间，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小一，照你的意思，两个世界的上官沐曦都是同一个人，只是性格有区分。那本座呢？】

【宿主，您自然也是同一个人，没有差别。】小一回答。

头疼欲裂，感觉有什么要紧事被抛在脑后。孔月竭力回想，终于在脑海中抓住一闪而过的灵光。

他猛地坐起身，从系统中调出《凤神重临》原书，逐字读过每一处细节，忍着酸涩恨恼，连感情戏部分都反复读完，试图从中印证猜想。

扬言要灭怀剑门，这一点符合本座行事风格。

屠杀怀剑门一事存疑。若谢有仪查出真相，指认怀剑门杀害本座父母属实，本座确实会找宗释及其心腹复仇，但冤有头债有主，何必将怀剑门一门屠尽？

往后看，越发不对劲。

什么叫“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本座待友人亦如是”？且不提别的，沐曦又岂是一般朋友？

后续对沐曦的多番追杀更是不可理喻。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小一。】

【宿主，我在。】

【本座要放弃强制读档机会，换一个问题的答案。】

【啊？】小一语气为难：【宿主，您的请求没有先例，而且超出了我的权限处理范畴。】

孔月道：【那就上报，找你们管事的来。】

小一犹豫半天，心一横应了。

【已向总部发起连线请求，等待响应……】

【跨时空链接已建立。】

小一化作一道电子屏，屏上出现改造项目负责人的脸。

“孔月先生，好久不见，希望您在异世界一切都好啊。”负责人笑容可掬：“您可以先说下问题，这边以数据演绎的形式推演答案。问题不能超出推演范畴，不能设置得过分复杂，否则主系统无法运行。”

孔月目光炯炯：“我的问题不难。在原小说剧情里，有我追杀沐曦的桥段。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我是不是真的在追杀他？”

一个人的本性不会轻易发生改变。而他最清楚自己脾性，一旦认定自己人，就会毫无保留交付信任。另外，受到影教建教理念影响，看似嚣张桀骜，实则爱憎分明，绝不会做滥杀无辜之人。

譬如，穿越后，他早已断定谢知礼谋害了自己爹娘，却仍然相信谢有仪，让她暂管通天堂事务。此事可见一斑 。

同理，就算怀剑门当真参与谋害一事，他不可能因此迁怒沐曦，非要杀之而后快。

主系统收到语音输入指令，飞速运转。

过了许久，主系统显示出推演结果——

孔月从未想过杀害上官沐曦。

孔月想救上官沐曦。

*

这段时间以来，孔月深居简出，手不释卷，一心想从原小说中挖出更多细枝末节，早日找到致使上官沐曦死亡的关键事件。

同时，借由此事麻痹自己，刻意不去想即将发生的噩讯。

这一日，他照常读着原小说，听见窗外传来走卒贩夫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怀剑门出了个废灵根！”

“怀剑门不是很厉害吗？听说废灵根根本没法修行，这样的怀剑门也收？”

“谁知道呢？说不定这废灵根是个样子好看的，和掌门人……”

一只酒杯破窗掷出，遥遥击中说话人的心脉。受击者一刹那嘴唇青紫，瘫在地上只能发出“嗬嗬”声响。

绯衣人阴沉着脸，乌黑长发在风中飘荡，遮住大部分面容，只露出一只赤红的眼。

“杀人啦！杀人啦！”

旁边人吓得屁滚尿流，边爬边跑着离开了。

如果能直接杀了，倒真是好事。

孔月犹不解气，在耍贱嘴的狗杂碎身上重重踢了几脚，运起轻功，往怀剑门疾驰而去。

*

怀剑门弟子住所。

烈日悬空，分明是晴朗白昼，屋里却透不进一丝光亮。门窗紧闭，谢绝了所有目光，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话语尽数阻隔在外。

上官沐曦知道，那些流言蜚语并没有消失，但他已无心力理会。

原先温润养体的灵气化作千万柄钝刀，在破碎经脉内来回碾噬。全身骨骼都在疼，尤其是丹府、灵台两处，仿佛放了块烧红的烙铁，传来天火剔骨般的灼痛感。

上官沐曦生生忍受着痛楚，强行保持清醒，默念“神凤九重天”第一重口诀。

他没能运起灵气，反而喉间一甜，吐出一口鲜红的血。

门外人不知道里间动静，尚在喋喋不休。

“上官沐曦，你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能跟慕容家攀上亲事，是你三辈子修不来的福气！如今，你经脉尽断，灵根已毁，有哪一点配得上我们大小姐？”

“我们大小姐怜你是个废人，也不为难你，这一百块上品仙石补给你，就算断了婚约。劝你识相些，休要再纠缠我家小姐！”

围观弟子窃窃私语。

“唉，看来上官师兄果真是练功出了岔子，慕容家都来退婚了。”

“还叫师兄呢？怀剑门可不养废物。你等着吧，不出几日，这姓上官的肯定要被扫地出门。”

赶到怀剑门时，孔月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一百块上品仙石，连当年他给沐曦的聘礼零头都不够，居然敢拿出来羞辱沐曦，与他退婚！？

孔月怒不可遏，登时掀了那仙石堆。尖锐仙石尽数往到慕容家使者脸上招呼，使者左躲右藏，依然被仙石划伤脸，留下几道狰狞血痕。

“你是何人，敢欺侮到我慕容家头上？”

“滚！”

长袖一甩，内息吞吐，直接将那使者击退数丈，从半空落到碎石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你……你……”

孔教主双手负于背后，冷睨众人：“谁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剜了他的眼睛，再割舌头下酒。最后说一次，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