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阳懒洋洋地爬进雕花窗棂,花厅里浮尘在光柱中打着旋儿。几个粗使仆役边擦着博古架边扯闲篇,时不时爆出阵阵低笑。
“听说东街新开了家胭脂铺……”玉菱踮脚擦拭一尊白玉观音,突然压低声音,“昨儿我看见大夫人身边的丫鬟偷偷去买呢!”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一个膀大腰圆的杂役故意捏着嗓子学舌:“哎呦,莫不是要勾引……”
“胡吣什么!”雅兰轻叱一声,手里账册“啪”地合上,“这是能玩笑的?仔细你们的皮!”虽是训斥,眼角却带着笑。
阮阮端着描金茶盘穿梭其间,茶香混着她发间桂花油的甜腻。这丫头今日格外欢实——她娘刚捎信说弟弟的病见好了。
“阮丫头,这雨前龙井是贡品,”雅兰柔声提醒,“侯爷特意吩咐要的,你可仔细些。”
“知道啦雅兰姐!”阮阮笑嘻嘻地转身,却没留意地上不知何时歪倒的矮凳。她脚下一绊,茶盏飞出去的瞬间,她本能地伸手去抓多宝阁——
“小心!”
闻礼之的声音和瓷器碎裂声同时响起。阮阮的手肘重重磕在多宝阁上,一尊青釉缠枝莲纹瓶摇晃两下,从高处坠落。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啪——”
瓷瓶碎成数片,其中一片擦过闻礼之的手背,划出一道血痕。
花厅里霎时死寂。
玉菱手里的抹布掉在脚面,粗使仆役张大嘴僵在原地。雅兰的脸色瞬间苍白,账册从指间滑落。
“这、这是……”阮阮颤抖着去捡碎片。
“别碰!”雅兰一把攥住她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这……这是御赐的瓶子……”
阮阮的瞳孔猛地一缩,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她茫然地张了张嘴:“御赐的……御赐的?那怎么办……”手指无意识地揪住雅兰的袖口,越攥越紧,骨节都泛了白。
突然像是回过神来,她猛地扑上去抓住雅兰的手臂:“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声音发虚,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
闻礼之盯着地上泛着冷光的瓷片。这瓶子他认得,是当年江南贡品,全天下不过三对。
其他下人见状,登时作鸟兽散——有夺门而逃的,有急着去找管事的,眨眼间厅里就空了大半。
“我去求管事……”雅兰的声音哽住了,她自己也知道这话有多无力。御赐之物,岂是她一个丫鬟求情能解决的?
阮阮闻言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上。她眼泪“唰”地下来,大颗大颗砸在碎瓷片上:“我不是故意的……我会被打死的……我会被打死的雅兰姐……”
她反复念叨着,手指在地上胡乱抓挠,指尖被瓷片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闻礼之的手慢慢攥紧,手背上的血痕蜿蜒到腕骨。入府以来,他见过下人挨板子、跪瓷片,却从未见过只因打碎一件死物而获死罪的。
在他颤抖的目光中,阮阮的情绪彻底崩溃。她哭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利索:“我弟弟……我弟弟咳血半年了……他才六岁……”她突然抓住自己的衣领撕扯,像是喘不上气,“我家不能没有我……”
她猛地扑到雅兰脚边,“姐姐……救救我……你救救我好不好我给你磕头……”话没说完就剧烈干呕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雅兰看着阮阮这般模样,心如刀绞。这伶俐丫头平日跟在她身后“雅兰姐”长“雅兰姐”短地叫着,她早在心里把她当成亲妹妹。如今却只能徒劳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阮阮……一定会没事的……”每个字都像刀子往自己心上捅。
闻礼之的指节剧烈地颤抖。他的目光在碎瓷与阮阮之间反复游移,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忽然蹲下身,扶起瘫软的阮阮。小姑娘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他的衣襟,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闻礼之的手顿了顿,终是抚上她凌乱的发顶,掌心传来的颤抖让他不自觉地放轻了力道。
雅兰的呼吸猛地滞住。她看着闻礼之染血的指尖拂过阮阮发间,突然明白了什么,喉头像是被什么哽住,眼眶灼热。
“我替阮阮担。”
闻礼之抬眸,平静地迎上雅兰的目光。
雅兰刚要开口,厅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管事带着四名府兵闯了进来,鞭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谁打碎的御赐瓶子?”管事阴冷的目光扫过众人。
阮阮吓得连哭都忘了,整个人抖得像筛糠。闻礼之向前半步,将她完全挡在身后:“是我。”
管事眯着眼打量这一幕——阮阮满脸泪痕,闻礼之背脊挺直地护着她,雅兰唇色惨白。
他忽然咧嘴笑了,露出泛黄的牙齿:“哟,这不是侯府今年来的罪奴吗?”特意在“罪奴”二字上咬了重音,“你可知道,打碎御赐之物是什么下场?”
闻礼之平静道:“请管事按规矩处置。”
“好!很好!”管事冷笑,鞭子“啪”地抽在地上,“带走!”
时琛策马回府,刚跨进二门,就听见后罩院方向传来破空的鞭响,夹杂着女子压抑的哭声。
“怎么回事?”时琛皱眉勒住缰绳,随手将马鞭扔给迎上来的小厮。
春桃提着裙角匆匆赶来,脸色比身上藕荷色衣裙还要白上三分:“世子您终于回来了……”
话未说完,又是一声鞭响炸裂。时琛心头莫名一紧,大步穿过月洞门,眼前景象让他瞳孔骤缩——
闻礼之只着素白中衣跪在青石板上,后背早已洇开大片血渍。执刑的府兵扬手间,鞭梢撕开最后一片完整的布料,带起细碎的血珠溅在周围的草叶上。
五步开外,梳双鬟的小丫鬟被两个婆子反剪着手,哭得几乎背过气。
“怎么回事?”时琛自己都没察觉声音里的颤意。他眉头紧紧皱起,“春桃,说清楚。”
“是文砚打碎了花厅那只御赐的青釉缠枝莲纹瓶……”春桃绞着帕子道。
时琛听到“御赐”二字,眉心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他又看向阮阮:“那丫鬟又是怎么回事?”
春桃脸色白了白,无声嗫嚅着,终是没回话。
时琛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个来回。闻礼之垂着头,冷汗顺着紧绷的下颌滴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釉缠枝莲纹瓶——御赐的珍品向来摆放在多宝阁上。擦拭花瓶这种细致活,本应是小丫鬟的分内事,不该落到闻礼之这种粗使杂役手上。
时琛又看了看那丫鬟的神色,心里闪过一丝了然。
“真有意思。”时琛冷笑一声,袖中手指,“他不是认了?既然认了,就按规矩办。”
鞭刑继续。打到第十七下时,闻礼之撑地的双臂开始发抖,指节泛白地抠进石缝里。第二十鞭落下,他终于无声无息地栽倒,苍白的侧脸贴上染血的地面。
“泼醒。”管事示意小厮提来井水。
时琛看着那桶水哗啦浇下去,闻礼之剧烈咳嗽着惊醒,后背伤口被冷水激得又渗出新鲜的血。
“还剩多少?”时琛下意识出言问道,声音里是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颤抖。
“回世子,还有二十鞭。”春桃见他面色不对,壮着胆子补充:“再打下去怕是……”
第三鞭抽在旧伤上时,闻礼之咬破的嘴唇终于溢出一声闷哼。他睫毛剧烈颤抖几下,像是濒死的蝴蝶用尽最后的力气扇动翅膀,胸膛的起伏变得渐渐微弱。
时琛的攥紧的指节突然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他眼底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慌乱,薄唇抿成一道凌厉的直线。就在下一道鞭子即将落下的刹那,红色衣袍带起一阵劲风,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那根浸透鲜血的皮鞭已经“啪”地摔在青石板上。
“够了。”
两个字重重砸在地上。
时琛的手还保持着夺鞭的姿势,手背青筋暴起。
“世子!这不合……”
“若父亲问责,便说我改日亲自去宫里请罪。”时琛扯下外袍裹住昏迷的人,打横抱起时才发现这人轻得惊人。怀里的身体在发颤,温热的血透过锦缎浸到他中衣上,竟比想象中更烫。
经过阮阮身边时,小丫鬟挣脱桎梏重重磕头:“求世子明鉴,那瓶是、是奴婢……”
“我知道。”时琛脚步未停,“去请大夫。”
房间里,沉水香的烟气袅袅浮动,药味混着血腥气,在暖阁里沉沉地散不开。闻礼之趴在榻上,后背缠着厚厚的纱布,可血还是渗了出来,在中衣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红。
侯府的老大夫刚换完药,被时琛阴沉沉的目光盯得后背发凉,连注意事项都不敢多提,拎着药箱就告退了。
时琛站在床边,垂眸看着闻礼之苍白的侧脸,心里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
——逞英雄?替人顶罪?她一个小丫鬟,值得你拿命去护?
正想着,闻礼之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他意识还没完全清醒,却本能地想要撑起身子,结果刚一动,就疼得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时琛一把摁住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却让他动弹不得。
“……世子?”闻礼之嗓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醒了?”时琛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要在我房间里睡到明天呢。”
闻礼之闭了闭眼,缓过一阵眩晕,才低声道:“多谢世子相救。”
“谢我?”时琛眼底的怒意更盛,“你不是挺能扛的吗?四十鞭,一声不吭,怎么不继续装英雄了?”
闻礼之沉默一瞬,道:“……本就是我的错,我认罚。”
“你的错?”时琛嗤笑,“你倒是告诉告诉我,何时擦拭瓶子是你的活儿了?怎么,把我当傻子?”
闻礼之抿了抿唇,没接话。
时琛盯着他,忽然俯身,一把扣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文砚,你跟我装什么?非亲非故,你替她顶罪?”
闻礼之被迫和他对视,呼吸微乱,却仍平静道:“……世子想多了,我只是认罪而已。”
“认罪?”时琛怒极反笑,“那可是御赐的瓶子。四十鞭,能活活打死人,你不知道?”
闻礼之轻轻吸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以前没挨过,今天才知道。”
时琛一滞,胸口那股火忽然烧得发疼。
他松开手,直起身,冷冷道:“你倒是豁得出去。不是还有事没查清吗?就这么急着找死?”
闻礼之缓了缓呼吸,忽然笑了下,语气轻淡:“……世子,我总不能看着阮阮死在我面前吧?”
时琛一怔。
房间里一时静得只剩沉水香燃烧的细微声响。
良久,时琛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侯府的规矩,是不是太狠了?”
闻礼之抬眼看他,片刻后,轻轻摇头:“世子说笑了,规矩……就是规矩。”
时琛没再说话。
窗外,暮色沉沉压下来,最后一缕天光也被夜色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