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院首这几日悉心调养,虽皮外伤还有些疼痛,但宋子雲自觉身子已大好,这一日香桃搬出她最钟爱的紫檀透雕卷草纹的贵妃榻,让她躺在她平日里最喜欢的梅花树下晒晒太阳吹吹秋风。
宋子雲身着月华裙躺在秋阳之下闭目养神,灿烂的阳光铺洒在榻上,裙摆泛起阵阵黄灿灿的珠光,整个人便有了些精气神。只是晨起的参汤苦涩难喝,她捏着鼻子喝下时汤溅在孔雀翎绣纹之上使得蒙上一层灰渍。
许是刚刚喝过苦药微微发汗,宋子雲在暖洋洋的太阳之下怡然自得地轻轻摇着团扇,却被甜翠抓个正着。
“殿下!”
这嗔怪的喊声让宋子雲赶紧将团扇往身后一藏,可终究晚了一步,没逃过甜翠的火眼金睛,“殿下,院首说过发汗时不可着凉,如今已是深秋,殿下如何还用团扇?这究竟是谁给殿下准备的?”
宋子雲指尖按压太阳穴佯装头疼,甜翠又不忍责怪,只得无奈地将软和的毛毯铺在她身上。
跟在身后的香桃眼疾手快将艾草枕垫放在宋子雲腰后,顺势抽出那把团扇,没想到一转身被甜翠逮个正着,面对甜翠的怒视,香桃吐了吐舌头退了下去。
宋子雲迟疑的目色落在花园的一角,那里摆放着昨日秦王送来的花盆上,一共五六盆,大多是妖艳的颜色,乍一看的确美艳绝色娇艳欲滴,尤其是花叶蒙上一层清晨的露珠,妖艳之中更让人怜爱。
可宋子雲的目光久久凝视在那一株猩红的花瓣上,这一滴一滴的露珠晶莹剔透停留在花叶上,怎么看都好似泛着诡异的青色。
或许就连宋子雲自己也不知年少的她有着同龄人少有的敏锐,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技艺被她遗忘在记忆里,如今她失去了这五年的记忆,那份敏锐倒是越发显现出来。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宋子雲看着自己的一双纤纤玉手,明明与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但她犹如敏锐的狼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味。
“拜见长公主殿下。”
宋子雲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院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些花,笑眯眯地说道,“这花娇艳,确实好看。”
“好看吗?”宋子雲双眼流转看向院首,又回到了这几株娇花上,“嗯,经院首这么一提醒确实好看。只不过朱颜似血,美人藏针。”
院首消瘦苍老的脸一僵,原本温和噙着笑的嘴角慢慢下沉,“什么都瞒不过殿下。”
“院首你也不是早就看出来了吗?”
院首朝前一拜,恭敬地对宋子雲说道,“启禀殿下,老朽平日里也养些草药,故而对这花有些了解。此花漂亮是漂亮,但此花甚是难养,喜阳光不喜潮湿,故老朽想命人把这几盆花搬到后院暂且养一段时日再搬回前院。”
“后院?那本宫岂不是欣赏不了这些花了?”宋子雲存心刁难院首。
院首好似知道宋子雲会有这么一说,也不恼,“那只是暂时的,待殿下康复可时常去后院欣赏。”
“本宫愚钝,敢问院首,秦王送来的是什么花?”
“启禀殿下,此花叫虞美人,以花叶宽大艳丽著称。”
“院首,”宋子雲眉眼弯沉新月,暗色的瞳仁里漾起蜜水般的柔光,“你还记得你是何时见本宫第一面的?”
院首看着那双熟悉的眸子,忆起当年之事,“老朽当然记得,那一年先帝还在攻打韩城,围城十个月久攻不克,夫人……先皇后遣人来告诉先帝,殿下出生了,先帝高兴坏了,当天夜里韩城打开城门投降先帝。先帝不损一兵一卒便得了韩城,连夜带着老朽班师回朝。先帝抱着殿下对老朽说殿下是大渊的福星,那是老朽第一眼见到殿下。”
“这么说来院首算得上是看着本宫长大的。”
“说句僭越的话,确实如此。”
宋子雲眼底流露出的暖意如遇寒风般寸寸冻结,长睫垂下时在这张魅惑人心的脸颊上投下刀锋般阴影,“本宫再问您一遍,秦王送来的是什么花?”
快到古稀之年的院首已在太医院当职四十年,在院首之位上也待了十多年,伺候过两任帝王,可宋子雲这一眼还是让他有些心颤。
不一会院首的话像是被刀拉着划过喉咙一般艰难地说出来,“老朽不知长公主是何意。”
宋子雲并未看院首,阳光透过梅花树上的枝干零零点点地洒在她脸上,她眼底柔光殆尽,斑驳又的阳光与淬成冰渣的目色融合在一起,阴森又难以捉摸,“本宫听闻虞美人和罂粟花叶极为相似,若不是花农,普通人很难分辨。虞美人美艳,可罂粟却有迷惑人心的本事,尤其是像本宫这样刚刚大病初愈之人,容易缠绵病榻,不知是真是假?”
院首瞳孔骤缩看着宋子雲,那双年轻富有灵动的眸子是记忆里的眸子,但……又好像不是。
“院首为何这般看本宫?”
院首才觉自己正视殿下,默默低下头,“老朽依稀记得五年前的殿下也是这般伶俐,只是现下的殿下好似更通透一些。”
“院首还没有回答本宫的问题呢。”
“殿下明察秋毫,是老朽愚钝了。”
“只是有一事本宫想不明白,请院首赐教。”
“殿下请问。”
“院首既然是为了护着本宫,何必这么费心思将这几株……虞美人搬到后院,直接告诉本宫岂不是更方便?岂不是更能让本宫明了?”
院首长叹一声,看向天边那一抹朝阳,“殿下向来看重手足之情,老朽还是盼望殿下能快乐些。”
“本宫感谢院首,”宋子雲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也麻烦院首替我谢谢楚先生。”
苍老浑浊的眼睛昏花地看了看宋子雲,院首无奈地摇摇头,“此事并不归大人管,一切皆是老朽自己的主意。”
宋子雲忽然明白了些什么,“是不是本宫这五年来亏待院首了?”
被这么一问,院首一手下意识地抚上长须,后退半步,“殿下是君,老朽是臣,能为殿下效力是臣的福分,何来亏待一说?”
宋子雲有些尴尬,心里思忖半天还是想为自己开脱一二,“院首知道本宫害怕吃药,倒并不是有意远离院首的。”
院首又恢复往常那乐呵呵地笑,“是,老朽知道。”
“依着院首之见,这是太妃和秦王送的虞美人,敢问院首该如何处置。”
“自是悄无声息地命人拿到后院去最为稳妥。”
“院首说的言之有理,”宋子雲说道,“来人,将这几盆花拿出去丢了。”
香桃问道,“这花……殿下……”
“本宫不喜欢就拿出去丢了,有何问题?”
香桃为难地站在原地驻足不前,求救似地看向院首,直到见院首难以察觉地微微点头,这才敢指挥家丁搬走那几盆花。
院首说道,“殿下还真是长大了。”
宋子雲与院首一君一臣,一站一躺,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参见长公主殿下。”
三位大人走进院中,其中两位跪在地上,另一位甚是扭捏,是被一人拽了一下官服才不情不愿地跪在地上。
宋子雲扭头望见着三人,那个迟疑扭捏不敢直面宋子雲之人长得甚是俊俏,是一位如同怀揣日月般谦谦君子,在三人中尤其扎眼,又甚是眼熟,只可惜宋子雲搜刮肚肠也记不起这位公子是何人。
宋子雲忍不住多瞧了几眼。王石开见宋子雲的目光落在柳昱堂身上,手肘撞了撞柳昱堂,暧昧地说道,“我拉你过来见公主见对了吧,看殿下那眼神她定然是思念你的。”
柳昱堂厌恶地看了一眼王石开,“是你们俩想给长公主送礼,为何偏偏架着我一起来?”
“长公主想见的是你,我等来给殿下送礼自然得拉着你,柳大人你才是长公主最想见到的礼物。”
柳昱堂不屑地看向王石开,上前一步,“既然尔等今日都在,我便把话对长公主说开,好让你们也做个见证,不要一天到晚在翰林院传些胡言乱语。”
林谦一把拉住柳昱堂,他依稀记得当日他想要讨好宋子雲时她那冷峻高傲的目光,直至今日还记忆犹新。林谦虽有些不自量力,但他不傻,他隐约觉得宋子雲并非那些老臣口中的草包公主,若是今日让这不懂变通的柳昱堂说了些不好听的话,他和王石开必然受牵连。
“你疯了吗?长公主这才康复,陛下才过了几日安生日子,你若是忠臣,岂能此刻说?”
王石开业说道,“柳大人,长公主殿下才苏醒,我等今日来探病是臣对君,不能胡作非为。”
宋子雲心思细腻,一眼便看出柳昱堂不情不愿,她目光轻轻撇向香桃,“不是说送礼的都在前厅,怎么带来此处了?”
香桃被宋子雲这么一说,圆溜溜的眼珠转了好几下,认认真真地看着宋子雲那张冷峻的脸,在确认宋子雲没有开玩笑时才开口,“殿下你莫不是忘了你曾立下规矩,柳大人来公主府可不用禀报直接入府前殿。”
“本宫立的规矩?”
宋子雲看向甜翠,甜翠叶乖巧地点点头,“这是长公主府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门房管事一见是柳大人,立马会放进来。”
宋子雲的脑袋又开始阵阵疼痛,她按压太阳穴漫不经心低问道,“柳大人,是哪个柳大人?”
院首这老头白眉一扬,看好戏似地说道,“自然是那位先帝亲封的忠烈公。”
宋子雲这才想起这俊朗男子叫柳昱堂,是父王当年旧故的遗子,“原来是忠烈公,那自然得有些特权。”
她露出一个笑颜,“快快起来吧,此等前来是何事?”
柳昱堂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掸了掸官服故作矜持地解释道,“是王大人和林大人拉着卑职来,并非卑职所愿,请长公主殿下不要误会。”
“误会?”宋子雲听得是云里雾里,可她毕竟是君,自然得有君的气度,“本宫与忠烈公并非深交旧故,岂会有误会一说。”
林谦瞪了一眼柳昱堂,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长公主钦慕你,柳大人还是适可而止,不要真真惹恼了殿下。”
“我本就与长公主没有关系,也不在意她钦慕之人到底是不是我。只是……我等是陛下的臣子,理应报效朝廷,现如今却争先恐后来给殿下送礼,如此攀炎附势是非君子所为。”
院中忽地冷风吹来,吹起宋子雲缕缕青丝,红艳的嘴唇轻轻发出一阵笑,柳昱堂消瘦的后背挺得笔直,眼角余光想要瞪一眼林谦时目光正好撞上了宋子雲,那一眼他有些呆住。
宋子雲的脸光洁如新雪,那双眼睛生得极妙,眼尾微微上扬,本该是凌厉的弧度,偏生睫毛浓密如鸦羽,垂眸时便成了温柔的帘,青丝如瀑只用一根简单的发簪盘起。
只是……她瘦了,双肩险些撑不起这月华裙。
“忠烈公说的在理。”
林谦连忙打圆场,“启禀殿下,我等三人得知殿下昏迷不醒,心中不安,故而前来探望。这是我等带来的一些薄礼,还请殿下笑纳。”
“好意本宫心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