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竞从边境回来,并非全然无获,他在南国太子的营帐里见到了和十万大军一同失踪的段铮。
“这一箭是段哥哥亲手射的。”卓竞指着肩胛化脓的这个伤口。
这绝对是一个令人信仰崩塌的真相。
“段将军亲口承认的?”夏梧有千百个问题,恨不得附身卓竞亲自看看那段令他如此沮丧的记忆,“你确定你见到的是段将军无误?或许他有什么计划,不得已……”
“他是段哥哥啊,他的脸、他的声音、他的一言一行,没有丝毫差错。”卓竞含着热泪,“唯一的差错就是他站在敌人身边,对他言听计从。”
夏梧道:“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段将军生在南国,长在段家,世承卫国荣膺,频频大破外族侵扰。就像你当初坚信那般,段将军全然无理由通敌叛国。既无利益,也无因果。”
卓竞一脸病色,哽咽着,击溃他的不是那支透胸的箭羽,而是拉弓瞄准他的人。
夏梧坐在他对面,目光如炬,“现在他被千夫所指,你就是他唯一的依靠。你想就连你都动摇放弃了,可见整个事件目的明确,准备充分,就是要段家永世不得翻身,这不是一两个人能成的事。”
“可万一真相就是如此……”
“我们的目的是挖掘真相,不是颠倒黑白。”夏梧一指点在他额头,擦了擦颊边的眼泪。
卓竞一把抱住夏梧,“谢谢,还好有你。”
“傻孩子。”夏梧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好消息是段将军还活着不是吗?”
“对,我要再去一趟,或者直接把他抢回来。”
卓竞挣扎着就要下床。
夏梧见他振作起来,灵魂仿佛又装回这副壳子里,并不拦他,只是说:“好好养伤为重,现在带他回来反而不安全。如今段家已被灭族,我们能为他们做的也只有替他们平反,以慰十万捐躯的将士和含冤枉死的忠良。”
卓竞的信念虽回来了,可调查并没有因此有什么进展,卓竞时常梦见那天的场景,噩梦连连,睡不得个安宁觉,因此身体恢复得也十分缓慢。夏梧时常来卓府小住,两人夤夜靠在躺椅上纳凉,银河璀璨,虫声唧唧。
卓竞道:“我总是梦见那天段哥哥待我像陌生人一般,他卸了我的伪装,冷漠绝情地说出原来是我,那个取了将军首级,被他一箭射中的人。”
“很是可疑。”夏梧道,“以你们亲密的关系,他若是真绝情,绝不会装作不认识你,而是推翻你们之间的感情。”
卓竞道:“可是他记得段家,记得自己的身份。”
夏梧思索后道:“这些东西可能是有心人刻意灌输给他的,也许他失忆了,并且被有心人利用,安排了一出自己假冒自己的戏码。如此在陌生紧张的环境下,方可骗过最熟悉他的你。”
“没错没错,一定是这样!” 卓竞认同,并道:“哥哥一定也深受其害,敌人一定是发现他失忆,正好利用他实施奸计。”
“通敌叛国是真,主谋是假,他们把真实的事件移花接木到了段家身上,如此鱼龙混杂,真假莫辨。”夏梧道,“如今唯一肯定的是南国太子参与了嫁祸之事,而究竟是谁,或者说哪些人背叛了同胞百姓,却是一概不知。”
“左不过那几个奸臣。”
“可也说不出是谁,有多少人,又如何拿到切实的证据。”夏梧道,“大多人都认为段家一案已经尘埃落定,我仍在西都奔走,也无甚人动作。似乎无人觉得我会找出蛛丝马迹,能威胁到真正的主谋。”
卓竞沉默以示迷惑。
“如此于我们不利。”夏梧说。
卓竞从迷惑转变成了迷茫。
某日夏梧下朝,被卓竞拉着潜入后宫,躲在暗处偷偷瞧了眼他的段姐姐。段斟抚摸着显怀的肚子在院内走动,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完全没有将为人母的幸福,也没有家破人亡的凄苦,仿佛只是一尊会动的木偶。
卓竞道:“你觉得段姐姐后悔嫁给圣上吗?”
夏梧道:“人生在世,悔事何止一二,万事皆是过眼云烟,不足挂虑,不足后悔。”
“没错,我段姐姐也是一个从来不会后悔的人。”卓竞道,“当年圣上亲征,段姐姐第一眼见他就对我说她看到她的如意郎君从天而降。你一定想不到,我段姐姐既不是看上了圣上万人之上的身份,也不是被圣上的才华折服,不过单单看上了那张脸皮罢了。”
夏梧忍俊不禁。
“我段姐姐的孩子一定很好看。”卓竞道,“希望是个男孩。”
夏梧道:“若是个男孩,在这深宫中恐怕生存不易。”
“依我段姐姐从小到大的经历看来,做男人比做女人容易得多。”卓竞哼声道,“若段姐姐腹中的是男孩,将来一定要做西国的君主。若真是女孩,以后定要让段姐姐把她给我做媳妇。”
夏梧笑道:“女孩为何不能做君主。”
卓竞也笑而畅想道:“倒也没错,不管段姐姐生的是公主还是王子,我都要做王夫。”
“嫁娶讲究的是两情相悦,你这般不管不顾,如何得成眷属。”
“只要郎未娶,女未嫁,我的胜算就很大。”卓竞自信满满,“我段姐姐说了事不过三,只要没被拒绝三次,一切皆有可能。”
夏梧拍了拍卓竞的肩膀道:“你段姐姐说得有道理,我应该早点听到这些话。”
卓竞惊奇道:“哥哥有心仪的姑娘?”
夏梧摇头,嘴上却说:“我自幼便与他交好,他只当我是寻常好友。”
“她可婚配?”
“尚未。”
“那就不迟,有我段姐姐做表率,有志者事竟成。”
卓竞也拍了拍夏梧肩膀,“虽然我认识的女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但我可是看着段姐姐追夫的。有句俗话叫什么来着,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完全可以为哥哥作参谋!”
夏梧掩袖大笑,久久不能停。
说来卓鉴还是太傅,但并未真正为西容真授业。在西容真的印象里,卓大人每每与他视线相交就掩饰不住地低落,让西容真心底莫名觉得亏欠。西容真认为那是卓太傅对他无以拯救的失望,他不是唯一一个,西容真在太多人脸上见到过或多或少流露出认为他德不配位的表情。
只有段后告诉他,这个位置没有人不能胜任,他得到是理所当然,并且他最适合。
卓鉴进到偏院,院内的两人同时转过身来,卓鉴一眼注意到了身着飞鱼服的万伊。
“玉树生庭,翠柏临风。殿下,你的锦衣卿可谓庸中佼佼,如果竞儿还活着,一定会很喜欢他。”
卓鉴和蔼一笑,是西容真从未见过的松弛,开口竟拿万伊的相貌打趣,似乎早已坦然接受独子的含恨而终。
“改日送上尹万的画像,烧给卓小将军。”
“这可使不得。”
卓鉴打开上锁的房门,引两人进屋,下人也送上热茶,卓鉴招呼万伊入座,也亲手给他斟了一杯茶,“这间是吾儿生前居所,格局未变,时常通风打扫。我一直觉得他没有离开,今日请殿下来小坐,吾儿一定很开心。”
西容真说不出话来,他又从卓鉴脸上看到熟悉的低沉,嘴角虽然含着笑,眼角眉梢的皱纹却是怎么都舒展不开。
卓鉴接着从袖中拿出信函,放在桌上道:“在把信函交给殿下前,老夫先为殿下讲一遍相关始末。”
卓鉴从十万大军离奇失踪开始,讲到卓竞在西都养伤,夏梧派往东北的人手传回零星的消息,一点一点还原段铮行军的路线。十万大军兵分三路,段铮领军三万以最快的速度穿越边境,争取从背面突袭南军,与北军呈包围之势,劫其粮草,断其援军。
“然而十万军士,全军覆没!”西容真惊疑道,“如果先遣的三万不敌,起码另外七万是安全的,为什么也失踪了?”
西容真自问自答:“因为有人与南军里应外合。”
万伊道:“为段氏翻案时,在东北的山坳里还藏着当年那批没有倒卖完的军资,真正通敌叛国的人靠着这批资源发着一辈子都花不完的横财。认罪的小吏承认是他传递行军消息给南军,并且将传信人伪造成段将军,事后改头换面,拿着贼赃逍遥法外。”
“整个事件从头到尾都没有段铮的踪迹,有人说他是南国的细作,完成使命之后功成身退,也有人说他投靠南国后被斩草除根。后来段氏翻案,默认他和十万将士一同被害,也没有想过寻找他的下落。”卓鉴道。
西容真大惊,“老师的意思,段……舅父还活着,不,应当是当年并没死。莫非老师收到的信件来自舅父!”
“没错。”卓鉴道,“我也是读了信才知道段铮还活着,并且竞儿的死和他有莫大的关联。”
“老师……”
“但是竞儿从未与我提起过此事,直到咽气还心心念念他的段哥哥,要为段氏翻案。我不怪他,我要嫁祸段家的幕后黑手统统付出代价。”卓鉴道,“殿下,千机阁在西都连环作案,圣上似乎乐见其成,两者有关联是吗?”
西容真迟疑着没有开口。
卓鉴了然,“这案子交到我手上,我一定彻查到底,也算是完成竞儿的遗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