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元青把封明泽放进来前的短暂空隙，楚煜一直在沙发上等。

侧光照进他微微合上的眼瞳，在眸底映出温和的眸光，状态似乎很放松，但从前倾的上身和紧绷而优美的大腿线条能看出，他并没有坐实。

实际上楚煜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模拟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对话——直到在所有情况下，他都能大方不露怯地、像背诵课文一样流畅地复述关于自己的信息，才缓缓抬起下颌呼出一口气。

以为模拟了很多次，只要说出开头，就能自然把后来的事情连缀成线，然而封明泽反问时无比诧异的语气，还是让楚煜愣了愣。

心脏没有预兆地收缩了一下，酸涩随即没过胸腔，浸透喉咙间原本客观冷静的语句。

然后楚煜发现，后面的话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空气逐渐凝结成冰，封明泽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发言不妥，想说什么，却听楚煜笑了笑。

“是啊，我第一次查腺体等级，也和你一样惊讶。我怎么会是S级呢？”

所有人梦寐以求的S级腺体，会在各种类型的家庭中随机出现——S级和S级，C级和C级，S级和C级……甚至腺体功能几乎不存在的双Beta家庭——所以尽管人们朴素的价值观都认为，强强联合才能优化后代基因，但在腺体等级方面，遗传到底有多大影响，学术界尚无定论，五花八门的说法都有。

楚煜惊讶的不是遗传规律，他只是困惑：

为什么给他S级腺体的同时，要让他在那样的环境成长？

而封明泽在听到楚煜亲口说出“我是S级”这几个字后，便彻底忽略了其他信息，眼神骤然一亮，低声喃喃道，“我一直没想通，为什么我会对一个低阶Omega有反应……原来你是S级！”

“……”楚煜四散的思绪登时被封明泽的结论扯了回来。

他无声注视着这个曾经和自己朝夕相处的Alpha，眼神描过男人挺拔的眉骨和锋利薄唇。

其实封明泽的表情变化幅度很小，不熟悉的人，甚至会以为他微蹙的眉头是因为烦恼，但楚煜知道，至少，此刻封明泽是高兴的，那张俊脸上分明有眉飞色舞的痕迹。

楚煜苦涩地转开视线。

终于明白，自己想要解释的事情，封明泽或许压根不在意。

而他之所以想要给对方一个交代，也只是他自己的执念罢了。

楚煜忽然站起来，原本自下而上的仰视，变成了几乎平视，他语气没有波澜地引用封明泽之前给他的评价：“不，现在的我……什么都不是。”

封明泽显然想起是自己说的话，被反噎了一下。

早知道楚煜就是S级Omega，他怎么可能那种态度？想到自己气愤上头不假思索的言论，封明泽恨不能穿回去赏自己两巴掌，一时间哑然，看着神情平静的Omega，下意识连呼吸都放轻了。

两人之间相隔的空地，被邱元青强行判为封明泽的禁区，但这次既然是楚煜主动靠近，邱元青也只是皱眉抬了抬手，并没有真的去拦。

见楚煜越走越近，那道过于淡定的视线不知为何让他心慌，所以虽然很想直接上前拥抱自己的Omega，但身体却反而跟着后退，口中也在拙劣地反驳着，“我当时……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紧接着楚煜的话，又让他仿佛被大石块儿压住的心头一松，瞬间变得轻快。

“过去的事就翻篇吧，封总认为呢？”

楚煜脚步停下，那是个非常标准的社交距离，双方恰好能私下交换眼神，又不会产生肢体接触。

封明泽并未领会到言外之意，单纯觉得是因为有“外人”在，楚煜不好意思和他亲昵。

但楚煜能这么说，已经让他情不自禁浮出明显的笑意。

他大度地表示同意：“前段时间，我一直都是这么告诉你的，怎么在这儿才想通，嗯？”

但楚煜没接话，转头望着邱元青，“如果封总还需要了解什么……”

邱元青眉梢微挑，看出楚煜靠近封明泽不是为了和对方说悄悄话，单纯是因为封明泽挡住了动线，他立刻会意，跟过去拨开封明泽：“行，我会转告他的。”

“等等，你要去哪里？”封明泽一头雾水，还等着楚煜往下说，结果人头也没回地走了出去。

封明泽正要跟出去，却被邱元青拉住，停顿间邱元青已经动作利落地按下墙壁上某个隐藏开关，霎时间门外两道沉重的金属板迅速合拢，封住了他们前方唯一的出口。

而在金属门彻底关上前，封明泽听出楚煜并未走远，只是进了另一个房间，他刚刚用余光瞥见了邱元青的操作，知道开关在哪，立刻甩开对方的手，冲过来在同样的位置猛力敲击，但这一次，金属门没有任何反馈。

“把门打开，你没有权利拘禁我。”封明泽站在门边，冷眼扫视唇角上扬的邱元青。

“没用的，封明泽，楚煜不想见你，”邱元青似乎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咧嘴一笑，直勾勾盯着他脸色逐渐阴沉的老同学，一字一顿地道，“他，讨，厌，你。”

封明泽不敢细想，但心理上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他能看出邱元青的兴奋，语气中的厌恶不加掩饰：“不要把你自己的喜好强加在别人身上。”

邱元青讨厌他，所以希望他的Omega也这样对他，很正常。

可楚煜就差把喜欢他写在脸上了，这句话简直是无稽之谈。

而邱元青的反应却出乎封明泽意料。

如果说之前只是兴奋，那么现在的邱元青已经乐得笑出了声，“哈哈哈……‘不要把你自己的喜好强加在别人身上’，这是你照镜子悟出的道理吗，封总？”

“你最好立刻放我出去。”封明泽下意识要去摸手机联系律师，想起他什么都没带，动作一顿，但脸上没有表现出来，转而整了整衣襟，回身警告邱元青道：“不然全世界的Enigma都会知道，你是怎么对待委托人的。”

“既然说到这个，”邱元青慢悠悠地走到办公桌前，握着鼠标点了几下，又快速输入自己的账号密码，随后屏幕上出现了内部系统的页面，“那正好在这里坐会儿，听听调查报告吧。”

他点击打印，旁边不引人瞩目的庞大机器便开始工作，嗡嗡声中，只见封明泽思考片刻，还是极不情愿地坐回了沙发上，脸上不耐的表情似乎让他有屁快放。

打印机嗖嗖吐出十几张A4纸，邱元青筛出一部分递给封明泽，“这些分别是市中心医院、省人民医院、和腺体专科医院各自出具的腺体等级测定报告，都是我从冷冻库亲自带过去测的，你可以相信结果的准确度。”

所有医院无一例外，都给出了S的评级。

封明泽视线掠过最上方的测定人姓名，还有下面的评定结果和旁边的医师签字，现在才对楚煜的等级有了实感。

联想到楚煜以前反常的表现，他眼神一黯，“……原来他不愿意去医院，是怕暴露等级。”

封明泽怔怔盯着报告，无意识用指腹摩挲着纸面，第一次在邱元青面前软下声音，“但为什么呢？”

正常人如果拥有S级腺体，就算自己腼腆，亲朋好友也会忍不住对外大肆宣传，毕竟认识S级都能让他们与有荣光，甚至真的有父母在孩子评级出来后，摆上几十桌宴席请路人免费吃，就为了普天同庆的氛围。

那可是很多人烧香拜佛也想求到的珍宝，怎么会有人避之如蛇蝎？

“你了解过他的家庭吗？”邱元青没有再阴阳怪气，而是叹了一声。

“……”封明泽辩解地憋出一句，“他没和我说过。”

而他自己的确也没想问。

“他是在儿童福利院长大的，所以没法和你聊。”邱元青耸耸肩。

“福利院的人对他不好？”封明泽只能往这个方向猜测，“他为什么会变成B级，有人欺负他？”

“谈不上好或者不好，工作人员也是按规章办事，不过工作毕竟只是工作，那么多孩子，不可能全都像自己亲生的一样上心，而且楚煜被接过去的时候已经懂事了，和那里的护理员不怎么亲。”打印机里飞出更多纸页，邱元青一边说，一边把对应的档案给封明泽看，楚煜的入院登记，生活老师，还有领养记录都被写了上去。

至于为什么连领养记录都有几条，是因为领养也会有试养期，而楚煜总是在中途被退回来。

“他去的几户人家是不是有问题？”封明泽问。

档案上有楚煜小时候的照片，寡淡的黑白印刷都挡不住Omega粉雕玉琢的可爱，他的眼睛就像水洗过的黑葡萄，含着羞怯看向镜头，S级腺体让他的容貌和普通小孩拉出非常明显的差距，光是外形就让人忍不住怜爱，封明泽看着小楚煜的脸蛋，心头猝不及防塌下一角。

“经排查是没问题的，楚煜小时候身体不好，三天两天就生病，可能这一点让领养家庭比较犹豫，加上他性格内敛，用他们原话说就是‘这孩子捂不热’，所以……”

“那他的腺体降级是怎么回事？”封明泽听到自己发干的声音，有种预感，会听到比设想残酷得多的真相。

“你还不明白吗？”邱元青目光飘远，唏嘘道，“我接触过很多S级人群，Alpha和Omega都有，他们之间有个很大的区别：S级的Alpha，不管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后来都能过得不错，而S级的Omega，只有在相对较好的家境中，才能达到同样的生活条件，有相当数量的高阶Omega，由于自身充满吸引力，而家庭又无法提供承托和保护，可能突然某一天就被Alpha稀里糊涂标记了，然后被自己身上无法抵抗的生物限制拉向深渊。”

“可是就算这样，也有很多办法……”封明泽反驳得毫无底气，邱元青说的那些堕落的Omega，确实很少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但他认识的陪酒少爷中不乏高阶属性，可以印证这个观点。

而楚煜成长过程中会遇到多少麻烦，他不知道，也不敢想，但他对那个禽兽导师记忆深刻，而这可能只是楚煜碰到的无数恶心事里的冰山一角。

“如果你非要扯主观能动性，我也无话可说，但是对于那些Omega来说，当时当刻，他们前面只有一条路。”邱元青了解全貌，所以总是站在楚煜的角度说话。

“楚煜已经做得很好了，他几乎没有零花钱，但在学习上天赋异禀，用学校的实验器材和免费发放的公共卫生用品，自己调出了能掩盖味道的药剂，因此在等级测定前，他一直对外伪装成低阶Omega，所以还算安全。如果能熬到18岁，靠奖学金和政策支持，他完全有能力改变人生走向。”

“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他觉得掩盖味道也不足以保证安全，所以他……开始尝试压制腺体生长。”

封明泽双手一直拿着报告和档案，眼神一动不动钉在上面，但视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虚化了，他感觉自己的脊背在邱元青的描述中一点点发凉，甚至希望对方不要再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