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云似乎是早就收到了众人回山的消息,一早便和其他两位长老等在凌浮殿外的高台之上。
山轻河等人御剑而来,一入山门,便觉一阵汹涌澎湃的力量灌注全身,当场便有几人境界突破,身登金丹。山轻河虽未突破,却感觉双生灵华的躁动得到了极大缓解,登时身心舒缓了不少。
柳如云体念他们辛苦,便让众人各自回去休息。除了一向跟着宜清的林寂直接回了凌若殿,就只有佟蒿一人被柳如云叫去问话。临走前他看了山轻河一眼,脸色有些纠结,却还是捧着一双断剑踏上了凌浮峰。
山轻河垂下眼眸,抬脚回了凌尘殿。刚到殿外,便见小厨房烟熏火燎,隐约闻到一阵肉香,殿内似有人走动,动辄叮咣乱响。他心里一阵激动:难道裴颜已经悄然回了山门?!
对,一定是的!他不可能无声无息离开这么久不回来的!
他兴冲冲推门而入,见屏风后有一纤弱男子,正光着脊背,往自个儿身上套裴颜那件最爱穿的天青袍子,山轻河想也不想就走了过去。
“师父!你真的回来了,我——”
男人吃惊地转过头,赤身裸体和山轻河撞了满怀。山轻河定睛一看:这哪是裴颜!分明是个不知哪儿来的野男人睡在裴颜榻上!还穿着他的里衣,带着他的玉佩!
山轻河一下就炸了。玉沙剑腾空而起,一分为三对准野男人。
狐狸不妨,吓得跌在榻上,惊恐地指着他,你你你......”
“你什么你!”
山轻河一把拍掉他爪子,掌心反力往下一按把空花的手扭在背后,迫使他整个人趴跪在裴颜榻上,“说!你是谁,你在我师父房里干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竟敢如此放肆!”
空花龇牙咧嘴地用另一只手刨着寝被,见挣脱不开,眼珠一转,邪笑一声:“我劝你赶紧松手,若是裴颜回来看到你我这般模样......”
山轻河垂眼看了下自己和空花紧贴在一起的身体,一下子反应过来,整个人飞快地弹到屏风之后,咬牙骂道:“还不从我师父房里滚出来!”
“那可不行。”
狐狸慢悠悠穿戴整齐,故意坐在裴颜床上,托腮看着屏风后的山轻河,眼珠骨碌一转,计上心来:“裴颜说了,我必须住这里、睡这里,穿他的、用他的。若是不这么做,裴颜定会不高兴的。”
山轻河愣住,继而眉心隐隐发红,玉沙也焦躁不安地发出一阵争鸣,“你、说、什、么?”
“你不信?要不要打个赌?若我所言有假,本洞主便答应你一个条件,哪怕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为你摘了来。”空花笑眯眯地看着山轻河。
“洞主?”山轻河猛地推开屏风,冷然看向床上的人,“你是空花洞主?”
“呀,”空花眨眨眼,一脸吃惊地捂住嘴,“露馅了。”
山轻河冷哼一声,大手一抓,直接拎着空花的衣领子扔下了凌尘峰。恰好柳如云和佟蒿从下面经过,抬头看见一个硕大重物从天而降,慌忙结了一阵,好歹没让山轻河活活把人摔死。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柳如云扶起哭丧着脸的空花,再看看徐徐飘落脸色铁青的山轻河,心里顿时明白一二,“你这孩子,生气也不能直接把人扔下来啊!再有第三次我可不管了啊!”
山轻河死盯着空花,觉得裴颜的衣服在他身上碍眼得很,回师门后的那点好心情也所剩无几,厉声斥责:“鸠占鹊巢,实属碍眼。”
空花见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面子顿时有些挂不住了。他爬起来拍拍土,接着往柳如云身后一躲,赌气喊起来:
“我和裴颜认识的时候你还没出生,我和裴颜一起睡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儿玩泥巴,我俩儿......干儿子都好几岁了,你吃的哪门子醋啊!”
“你!”
山轻河脸色一变,眸中红光一闪而过。下一刻玉沙出鞘,追着空花穷追猛打。空花叫苦不迭,回头看了一眼,也不知怎么,玉沙居然就这么停下了攻击。往地上一躺,撂挑子不干了。
“好了好了,别打了!”柳如云抓住这个空隙赶忙上来打圆场。
“山轻河,我正好有事找你,你跟我来。空花洞主,你是裴颜的朋友,凌云宗自然不会亏待。这段时间你就还是住到我山上的客房里吧,”柳如云摸着胡子打量了一下身边一直不发一语的佟蒿,“徒儿,你带空花洞主回去好生安置。”
佟蒿站着没动。直到对上山轻河的视线,他才低下头,半请半拽地带走了还在向山轻河示威挑衅的小狐狸。
柳如云看着走远的二人叹了口气,拍了拍山轻河肩膀,“走,咱们去看看后山的柿子熟了没有。”
深秋渐至。青冥峰树染秋色,山披落晖。竹林密布间,二人不知弯弯绕绕走了多远,山轻河才看到一抹惹眼的朱红沉甸甸挂在竹林间。
“这里居然有一棵柿子树,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山轻河抬起手摸了一下垂得略低的那只,“还没熟透,要摘吗?”
柳如云和气笑笑:“等裴颜回来再摘吧。”
山轻河猛地停下手,回头急道:“你找到他的行踪了?”
“我也只是猜测。毕竟全天下也只有那个地方会让他冒险一试,希望他不要失望而归吧。”柳如云仰着头围着柿子树转了转,似乎在数结了多少果。
山轻河忍耐着柳如云的清闲自在,等他一数完,即刻开口道:“大长老,你能不能告诉我——”
“天机不可泄露。”柳如云打断他,站在树下默默打量山轻河良久,“伸出手来。”
山轻河惊讶一瞬,继而顺从地摊开掌心,双生灵华立刻跃然掌上。蓝色的那个闭着眼朝柳如云微鞠一礼。红色的那个却极为冲撞,一见柳如云便像发了疯一样喷出火来,山轻河赶紧收手调息。
须臾,他缓缓睁开眼说道:“佟蒿都跟大长老说了吧......我的双生灵华已经越来越难控制,现在全凭师门结界压制,若离开山门,后果不堪设想。”
柳如云点点头:“断剑之事我已知晓,你不要担心。回头我叫裴颜赔一把更好的给他。倒是你的火灵华,”柳如云闭着眼掐算一番,脸色有些沉重,“看来裴颜是早就算到了这一步才急于下山寻找。唉。”
山轻河闻言立刻跪在柳如云面前恳求:“求大长老明白告诉!我师父到底去找什么了?他有没有危险?什么时候回来?”
一连三问,问得柳如云面色纠结,凝成一团,似乎在犹豫到底该不该告诉他,见山轻河长跪不起,只好缓缓开口:“你有没有听说过神将弃天的故事?”
山轻河顺着柳如云的力道站起,摇了摇头。柳如云闭上眼,似乎陷入了回忆:
“传说,上万年前,天上有一个英勇无比战无不胜的天神。他本该在天上荣享供养,光照四方。但不知为何,有一天他突然与天界中的其他神将起了争执。他的愤怒变成熊熊天火从天上落下,烧死无数人畜草木,以致人界生灵涂炭近乎毁灭,他也因此犯下重罪,被剔除神骨,被贬下凡。”
“可是这位神将却不觉得自己错了。下凡后,他因缘际会得到了一件宝物,想起了前世遭遇,遂大骂天道不公、诸神无德,誓死不再信奉诸天神佛,于是一夜入魔,且因怨念深重、弑杀无数,变成了一个六界难容的大魔头。”
“然后呢?”山轻河轻声问。
柳如云似乎不愿再深讲,潦草结尾道:“变成魔自然要灭魔呗。天上便派下一名神官收拾他,二人打得难解难分如火如荼。直打了上千年,天神战死之际,用三件法宝和一缕神魂,倾天下之力,才把魔头杀死。”
“裴颜应该就是去找那传说中的三件法宝了。”柳如云低声道。
“可是传说怎能当真?再说他找天神法宝做什么?”山轻河说着说着,突然明白了什么,不可思议道:“......难道他要灭魔?”
柳如云笑了一下:“也不一定。这三件法宝乃世间罕有,据说有无可不为的功效。上可以振摇三界,下可以起死回生。也许他只是想用它们帮你解决你体内的双生灵华。毕竟你这命格确实有点麻烦。”
柳如云说完捋着胡子笑了笑,山轻河却笑不出来。
一阵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山轻河莫名觉得浑身冰凉,仿佛发了高热一般微微发抖。他驻足良久,声音也因骨子里的寒冷而变得沙哑:“我一直没问过,我师父到底是谁、他过去经历了什么、又是怎么一步步成为一步真仙的。不知大长老今日可否为我解惑?”
柳如云却哈哈一笑,只留下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便拂袖离开。
他一走,山轻河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跌坐在地,强忍片刻,竟吐出一口血来。那血红得发黑,在阳光下闪着一丝诡异的金光。山轻河只看了一眼,便随手用土将其掩埋。
回到凌尘殿后,他把裴颜的屋子里里外外用檀香熏了整整三天,然后一心一意窝在裴颜的殿内寻求破境之法。直到汤小七回山后来凌尘殿找他,山轻河才得空从半人高的故纸堆里松了口气。
“大师兄,我一回来就听说你在凌尘殿和人打了一架,怎么,在外面打了小半年,还没打够呢?”
汤小七眉眼盈盈,靠在窗扉看着他。许久不见,山轻河还是那般丰神俊朗,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郁结,远不似在外历练时洒脱肆意了。
“小七?”山轻河看清来人微微笑起来,“进来坐,师父这多了不少好茶,我泡给你喝。”
汤小七依言进门,东看看细看看,对这个传闻中轻易不可踏入的凌尘殿好奇不已。认真看了一大圈,却发现裴颜的屋子十分质朴无华,除了被一圈盆栽隔出的小茶台还算精致,整个房间除了比外门弟子的宿舍大了几圈外,简直没有一丁点儿“裴师尊”应有的华贵气息。
小七心里装满疑惑,小心翼翼坐在临窗下的茶几前,看山轻河有条不紊地从一旁的红泥小炉上取下已经滚开的热水慢慢注进粗陶茶壶。他握着陶壶一侧的把手,按着衣袖,斟了一碗递给对面的人。也许是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山轻河的面容似乎也渐渐隐匿其中。
这么一看,倒真有几分裴颜不染凡尘的品格气度。
汤小七低头,一眼便知这是上好红茶。不仅颜色鲜红浓郁,茶香也带了一丝独特甜蜜,隐约有桂花的芳香。
“好茶。这是哪儿来的?回头我也买些。”
山轻河挑眉,脑海里闪过空花洞主那张漂亮却讨人厌的脸,抬手又给他续上一杯,“不知道是哪个孤魂野鬼孝敬的,咱们只管喝就是。”
汤小七品着桂花香气满足地闭上眼,仿佛已身临其境,置身于百年花树之下,忍不住赞叹不止:“师兄不愿说也无妨,等师尊回来我向他讨一些,但愿看在师兄的面子上,师尊不会舍不得。”
“自然不会,”山轻河低眉看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这段时间双生灵华安稳许多,他身上也轻快不少,只是苦于无法破境,面上仍带忧思,“师父是天下最好的人。”
汤小七诧异抬眸,却见山轻河神色温柔喃喃低语,那样子与沙场上他所见到的山轻河大相径庭。不知为何,见到这样的山轻河,他心里有点不舒服。
“师尊何时回山?”
“快了,再有两月便是年关,师父一定会回来。”山轻河看着窗外流云舒卷,突然神色一动,“过年守岁时,你要不要也来凌尘殿和我们一起?到时候再叫上秦修、赵离、佟——”
说起佟蒿,他慢慢放下了茶杯。回山后,佟蒿再也没有私下找过他。不知是生气还是别的什么,已然和他生疏了许多。
山轻河自知理亏,但也没想苦苦辩解、哀求挽回。现在对他来说,有没有佟蒿,有没有别人,似乎都无所谓了。
柳如云愿意管这事就管,不管,大家就做普通师兄弟,不来往也没什么。顶多多赔他两把剑就是。就连面对为帮他而昏迷多日的汤小七,此刻山轻河心里也是淡淡的。
这种无法描述的疏远情绪也不知是何时种在了他心里。总之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不想改变了。
这些日子,山轻河时常睡不着觉。失眠时就躺在床上一幕一幕回想这些年认识的人,发生的事。思来想去,总觉得心境容平疏落,大不如前。
又或许,他本来就应该是这般淡漠模样。从前只是他自己没有看清罢了。
小七看着面无表情的山轻河有些许担心,他撑起身,把早已烧开得冒泡的水壶端下来,“那便说定了,过年时我来陪师兄、师尊一起守岁。”
山轻河淡淡一笑:“好。”
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