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州最出名的是戈壁上的长烟落日。倪林母亲下葬时也是这样的黄昏,她坐在新立的墓碑前,反复默念着面前的碑文。丁汀源隐在离土坟不远的胡杨树后,身上犹带着菜市场杀猪摊上的血腥味。她仰头看天,掏出干粮咬了一口。
那个人身体不行,在坟前待不了多久。丁汀源如此想着,自以为凭借够吃两顿的干粮和身上的披风能在这场隐秘的持久战中取胜。倪林呆坐了两天,丁汀源把口袋里仅有的几点干粮碎渣都挖出来充饥,前一夜带来的饥寒没在第二日的阳光中退去,第二日的夜晚又跟着冷风在黄昏时逼近。
丁汀源捂着披风在树后坐着,将近两天水米未进,嘴唇干燥得碰在一起都能听见响声。她讶于倪林不吃不喝还能枯坐的定力,自己吃了两顿干粮,还是没她坐的时间长。
连着几天不喝水就是找死,丁汀源不得已放弃作战计划,遁逃般跑回城里差点喝干一口井。她舀了半壶水带在身上,回到原地一看,倪林还是留在那里,静静凝望着墓碑。
棺材里的尸体肯定不能用了,马贼可不好糊弄。那个两天两夜没吃东西的残疾人此刻想必毫无还手之力,若是走上前砍了她的头去做加入马贼的敲门砖,一定易如反掌。
丁汀源走到倪林身边,蹲下来把水壶递给她。倪林迟缓地转过头来,干裂的嘴唇说不出话,丁汀源把水壶塞到她手里,说:“喝点吧,我看你在这个地方坐了两天了。”
如果她是舍不得母亲主动寻死,那么自己杀了她反而是功德一件。但让她没想到的是,看上去仿佛想绝食的倪林仰头喝了半壶水,然后把水壶还到她手上,说:“谢谢你。”
丁汀源明知故问道:“这是谁的墓?”
“我母亲的。”倪林说得轻描淡写,“我以为你在那边等了我两天,早就把我家的底细查清楚了。”
她的目光仿佛能将丁汀源的所有心思看穿一般,表情却是沉静恬淡的。丁汀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知道我在啊?那你知道我打算做什么吗?”
“我母亲年轻时浪迹萍踪,做过很多年游侠。她以行侠仗义为己任,得罪过很多人,也帮助过很多人。”倪林抚着墓碑说,“我猜你是为她而来的,不知道你是哪种?”
其实两种都不是。那时的丁汀源不懂委婉,说:“我跟你娘不认识,实话告诉你,我想当马贼,带头的说想入伙就带个脑袋过去,我不想杀人,就只好找尸体的来代替了。”
听见这样的要求,倪林居然没表现出恐慌。她似乎是觉得丁汀源的计划有意思,问:“你不怕马贼识破你?”
丁汀源大大咧咧地说:“有什么好怕,届时我给你娘的头颅裹上黑布,血腥味一冲,就算是神仙也不想细看。”
真是简单的计划。倪林又问:“你为什么想当马贼?”
丁汀源答道:“小时候就想当了,马贼很酷。”
倪林挪开目光,低头说:“那你拿去吧。”
丁汀源不解问:“拿啥?”
倪林无比镇静地说:“我母亲的头。”
第一次遇见肯把母亲尸首拱手相让的人,丁汀源觉得不可思议,仔细问了倪林的想法。倪林认为母亲去时安详已登极乐,留在人世的仅仅是一具使用过后的空壳而已。
母亲还在世时常因有助于人而高兴,若是死后尸体还能替旁人实现心愿,泉下有知也会欣慰。听倪林这么说完丁汀源再也不敢动黄土下那具尸体了,碰了会遭雷劈的。
她将成为马贼的愿景抛之脑后,感叹一点小小的退让竟能让世上少一个意图作恶的马贼。丁汀源第一次感受到引人向善的力量,看似无力的退步却能卸下最锋利的刀刃。
从那时起丁汀源便决定走上感化恶人的道路。在她广施善行的这些年里,乐始是她倾注心血最多的孩子。
任由孩子接触危险人物只会把孩子教坏,东溟会的教育方式被丁汀源钉在耻辱柱上,每逢乐始不高兴的时候就要拉出来批评一顿。东溟会只教乐始如何杀人,没教乐始如何结交朋友。带大了丘玄生的丁汀源对此格外自信,认为自己也能将封闭内心的乐始教成如丘玄生那般积极向上的好孩子。
现实很快给她泼了一盆冷水,某次事故不仅险些害死乐始和丘玄生的性命,还让乐始和丘玄生的关系分崩离析。自此以后乐始不愿亲近旁人,也不再把丘玄生当成玩伴。
察觉到驾马走在身边的丁汀源在看自己这边,乐始抬起袖子擦了擦脸,问:“队长?我做什么了吗?”
“没有。”丁汀源回过神来,嘱咐道,“乐始,待会儿到了大明塔里你千万要小心,身体不好就不要逞强。”
“我知道,我现在已经好多了。”乐始握住长刀,“不管偷东西的人在打什么算盘,我都不会让她得意的。”
“你昨天还跟我说胸口疼呢。”丁汀源拿她没办法,招手把和苍秾磨磨唧唧跟在队伍最末尾的丘玄生叫过来,伸手拉住丘玄生说,“玄生,进了塔里你跟乐始走一起,这样我一下能看住你们两个,你和乐始也好有个照应。”
丘玄生点点头,答道:“嗯,我知道的。”
“为什么?我不要!”乐始抓紧缰绳挤到丁汀源身边,“我只要跟在队长身边就好了,不用和别人一起走。”
她总是这副离了自己就不行的样子,丁汀源暗暗握了握丘玄生的手,低声说:“玄生,你记得跟在我身边。”
丘玄生响亮地嗯一声,乐始撇过脸闹起脾气来。苍秾策马跟到丘玄生身侧,压低声音说:“我看这个乐始是平日里嚣张惯了,性子越来越爆。可惜现今不能窝里斗。”
“苍秾小姐,话不能这么说。”丘玄生正色道,“乐始是很好的人,遇到危险她也会保护我的。”
这句话刚说完,前头的乐始就从马背上回头对丘玄生翻个白眼。丘玄生低下头,苍秾拍拍她以示安慰。
自打决定赴约,丁汀源在城中找了好些昔日的朋友,零零散散拼凑出如今的九人队伍。不过想想也是,东溟会的势力在琅州根深蒂固,犯不着为了她明着跟东溟会作对。
能叫来这九位同伴,也算丁汀源知交甚广。苍秾在心里算着若是自己揭竿而起反抗岑乌菱的话会有多少人追随自己,除了同仇敌忾的岑既白,就只剩什么都顺着她的……苍秾偷偷瞄一眼丘玄生,就只剩这个什么都顺着自己的人了。
回头想了想丘玄生对她的友善格外莫名其妙,也不知这份善意是跟丁汀源一样相信全世界都是好人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心不在焉间众人已到大明塔前,宏伟的古旧木塔擎天而立,即便是饱经岁月流逝风沙侵蚀却也还是屹立不倒。
檐角的铜铃被风摇响,在辽阔的天地间显得分外寂寥。木塔周围有专门的立柱用来栓住马匹,苍秾捆好缰绳举头仰视塔尖,惊叹道:“好高,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明塔?”
假若恰巧看到大雁落在塔顶,就能心愿成真。许过愿的丘玄生跟着苍秾仰望许久,丁汀源记挂着正事,说:“从前马贼流匪经常在这里驻扎,进去之后切忌行事莽撞。桢四婶,你从前做过大明塔的护理建设,就劳你给我们带路。”
“好嘞,你们跟紧我,记着别碰里头的东西。”被她唤作祯四婶的人抓起手中长柄叉,豪气冲天地带头走进塔里。
木塔内部墙壁上布满壁画,画的俱是当地神话中常见的的神仙。画中仙人栩栩如生,牵黄擎苍羽衣翩飞,就连发丝仍旧清晰可辨,可见百年前西夏国工匠的高超技术。
一路上鲜少说话的粟羽环顾四周一圈,二话不说纵身掠出,几步跨上台阶,飞离枝头的麻雀般闪到楼上去。祯四婶一拍大腿,恨铁不成钢道:“喂,我都叫你们别乱跑了!”
“像她这样有九条命都不够糟蹋的,”祯四婶不满地嘀咕着,眼看丘玄生要跟上她立马伸手拦下,鼓起腮帮子说,“你们剩下的可别跟去啊,一个个急着见阎王?”
抬头找不到粟羽的衣角,丘玄生大喊道:“粟羽!”
粟羽跑得无影无踪,丁汀源拉住丘玄生劝说道:“看她那几下身手不凡想来不会有事,我们先别跟过去。”
不过有这样好的身手,当年何以被马贼捉到?乐始道:“搞不好她和东溟会里应外合,故意把我们引来。”
丁汀源眺着粟羽消失的方向,按住乐始的肩膀说:“也没见有谁出来,不要妄下结论。”
乐始冷哼一声,没说什么。在祯四婶的带领下一行人顺着塔中楼梯向上攀爬,木梯陡峭,每上一阶都得格外留心。壁画上的仙人冷眼看着凡人们举步维艰,丘玄生无意间抬头,正好与墙壁上一位背后伸出千只手臂的神灵对上视线。
精妙绝伦的壁画近似真人,凝目细观时都能听见仙人身上环佩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丘玄生出神地看着那数不清的手臂,她身后的苍秾见她停下,问:“玄生,你是怕吗?”
听见她的声音丘玄生才想起还有正事该办,摇头说:“我不怕。苍秾小姐,你要好好跟着我。”
乐始就在丘玄生前头,苍秾嫌弃地冲她扬扬下巴,说:“我不想和乐始挨得那么近。”
本意是想跟丘玄生讲小话,没想到还是被乐始听见了。乐始从不受气,回首骂道:“我还不想让你靠近我呢,还打量着自己是什么人人求而不得的好东西了。你们两个最好离我和队长远点,少三天两头在队长跟前晃。”
为了不让丁汀源听见吵架声,她故意停了几步没有跟上。苍秾反唇相讥道:“乐始学长,你这样多不厚道啊。偷东西的人点名说要见你,要不是你哪要劳动队长跑这趟?”
乐始握住刀就想砍人,丘玄生慌忙想拦,还没动手楼上就猛地砸下一根粗过肩膀的巨木,砰一声砸碎了乐始身前的楼梯。乐始立即顿住脚步,高声喊:“队长!”
前头队伍最末那人被丁汀源拉了一把,好险是没被那根巨木砸下楼去。丁汀源急忙问:“乐始,你们有没有事?”
没等乐始回话,年久失修的老旧木梯就在巨木的重压下喀喀作响,不堪重负地断成两半崩塌坠落。乐始暗骂一声挤着丘玄生和苍秾连连后退,楼上悠然传出个看热闹般带笑的孩童声音:“真的,真的是乐始前辈。”
惊惶不定的众人抬头看去,夕阳的光亮照在乐始仰起的脸上,时英站在上层说:“大家老是跟我说你的事迹,听说你曾是东溟会里出击次数最多的杀手呢。”
她就在楼上,乐始不顾一切要冲上去,丘玄生吓得立马抱住她,乐始挣扎道:“放开我,让我跳过去保护队长!”
苍秾也跟着丘玄生来拉她,咬牙说:“不行的乐始,上头还有东溟会的人在,跳过去肯定会被砸成傻子。”
丁汀源回头几步想劝乐始冷静,混乱中丘玄生瞧见时英身后走出几个黑衣人,赶紧提醒道:“队长,当心身后!”
站在丁汀源那边的人都抓紧武器警戒起来,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苍秾说:“玄生,我们这边也有人埋伏。”
在数十个人的夹击下一行人腹背受敌,丁汀源望向时英,还是没说重话:“时英,你怎么同东溟会的人混在一起?你娘今天早上还到倪林家找你,快跟我们回去。”
“我想和乐始前辈做朋友,我想要更多的朋友。”时英手中滑出一柄短刀,“大家都加入东溟会吧,好不好?”
“队长,够了。蟑螂怎么可能听得懂你在说什么?别跟她废话。”乐始打断丁汀源的开解,冷着脸抽出刀来,“昨晚潜入倪林家偷东西的人就是你?”
时英紧张地问:“乐始前辈,你不愿意和我玩吗?”
乐始不留情面,说:“自己找个镜子照照吧。”
还挑衅她做什么,是嫌局面不够乱吗?苍秾本想在这个时候说几句好听的以求转寰,站在楼上的时英已经面露委屈,轻声说:“乐始前辈是这种人……”她下定决心,高声叫道,“太让我失望了,我要把你们全部留在这里!”
真的出事了!苍秾惊恐地掏出临时征召来的铁镖,丁汀源转身想往这边跑:“玄生,你们小心——”
意料中的攻击没有袭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轻微而明晰的铃响。丁汀源还没料到发生了什么,眼前便猝然坠入一片黑暗中。乐始的声音越飘越远,很快便汩没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