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讷钦接见伐木军士的时候,大家都很高兴。
军士们本人自然不必提,他们中间官儿最大的也不过是个十户长,漫说平时,便是出征的时候,也只能远远地站在队伍的顶头或是跟在队伍的末尾,能瞧见大首领的大纛,但绝不可能看清他的脸。至于士兵们,一生中见过的最大人物也不过十户长。
这样的人,能有一个机会站在大首领面前,听到他问自己的名字,问他们的父母叫什么,家中人是不是都康健……
那几乎是要激动到昏死过去的!
所以没有昏死过去,多赖阿苏如提前告诉了他们这件事呀,这才有了点儿准备,没在向大首领答话时咬伤自己的舌头!
塔里讷钦也很高兴,没有人不喜欢感受别人的崇拜,尤其是,这些小军官和士兵的崇敬来得如此直白夸张。
他看到他们眼中的泪水,听到他们声音在颤抖,也瞧见他们行走时,因过于激动而显得有些扭曲的步态。
他什么也没有说,但他都记得住。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奇妙的快乐了。
至于素婉,自然是只有最高兴的。
她没有调兵的权力,私下里动用了这些士兵,虽然只有二十人,但若是首领介意,这也的确是一个错误。
她得在可能用这件事攻击她的人反应过来之前,就拉着父亲,将“任性妄为”洗白成“当机立断”。
要知道,在这里,这错误不算很严重:亦勒部连“王国”都不是,甚至算不上一方诸侯,大首领对儿女动用他的权力这种事情,就没有那么警觉。
可若是换在她自己出身的陈国,这次调兵就够让她的父亲或者兄长勃然大怒,下旨斥责她,扣她俸禄甚至……好罢,也没什么“甚至”了。
他们总不能怀疑一个没有成婚的公主要造反嘛,那么公主用了兵士们给自己干点儿私活,好像也不是很要紧了。
骂一骂,罚一罚,再骂一骂,再罚一罚,最后皇帝也只能一摊手:我家的小姑娘眼皮子浅,就爱占小便宜,用点儿兵士给她干活,她又没有强抢民男,也没有败坏风气,你们总骂她干什么?朕骂也骂啦,罚也罚了,她屡教不改而已,莫非朕还得砍了自己的亲女儿吗?你们还非要用这种破事来烦朕?退一万步说,你们自己家里,就没有什么亲的表的堂的各色亲眷喜欢占便宜?
想到这一点的素婉,竟有些惆怅。
要是早能想到公主的身份是这么好的掩护,她前世就自己养兵了!
不过,现下想到也不晚。
现下去尝试,也不晚!
塔里讷钦大首领接见了她调用的士兵们,并如她所愿,温和地询问了士兵们的名字和家世。
他听说其中几个兵士家中有年迈的祖父母时,还吩咐下面的人,给他们各赏了一头母牛。
甚至特意嘱咐了,要体质强健,乳汁多的母牛!
士兵们当场都要哭了!
便是此刻有人叫他们去徒手和狗熊对打,为大首领掏出熊胆来,他们怕不是也会一口答应的罢!
但在大首领走后,他们围成一小圈,嘀咕一会儿,两位十户长就来找她了。
“我们不敢忘记,能有今日的福气,多赖您的关照。弟兄们若能在大首领眼中留个名,今后又有什么出息,必是竭尽全力也要报答您的恩德的。”他们这样说。
素婉立时就摆手:“我只是大巫的弟子,一个和鬼神打交道的人罢了,我要人们的感激和报答有什么用呢?是你们的命运,使你们通过种种巧合,得到见到我父亲的机会,是你们的勤勉努力,使他看到你们连小事情都做得很精心的品质呀。”
总之,她说——这本来是你们应得的,你们谢我做什么呢?
是,这个差使的确很小,很不起眼,凭着这么一点功劳,就能见到他,这是有些不合理。
但你们立下更大功劳时却不被接见也不被表彰,哎呀,这好像更不合理,怎么没有人提出呢?这是为什么呢?
这种话,阿苏如是不会明着说出来的。然而胡人虽然少些勾心斗角的经验,到底也都长了一个人脑子的,她暗示一二,他们再一琢磨,可不就琢磨出味儿来了么?
跟着别人干活,功劳再大也是主子的:如果把所有的人都表扬一番,岂不是意味着,领头的那个人自己什么也没做吗?
那领头的人怎么还能好意思占走所有功劳呢?
可是,跟着阿苏如小主子,她会把你做好的一点儿事情都拿去和她父亲说!
她的父亲可是大首领啊。
对于这种自己一个铜板也不用出的人情,素婉送得毫无压力。
她父亲难道不需要底层士兵的感念和拥护吗?
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她已经知道,阿勒戈部的首领将是一位雄主,那么,现在占据着大片草原的亦勒部,便迟早要成为阿勒戈部振兴之路上的垫脚石。
让整个部族凝聚起来准备打仗,这事儿非常重要!
而她的父亲虽然不知道这一点,但他的人已经去了猎场,杀掉了二百多个不该出现在猎场里的陌生人,并且把剩余的四十几个伤兵都抓回来了。
哪怕那些俘虏都坚称自己是塔古人,但他们嘴上说说,能做什么证据呢?亦勒人连他们骑过去的马都抓到了,马的体型可是不会骗人的。
阿勒戈部在东北方向,那里有些山峦,最宜养马。他们养出的马儿个高体壮,毛色油亮,和塔古部那些兔子般的坐骑放在一起,便是老眼昏花的八十岁婆婆,也能一眼瞧出不一样来。
阿勒戈人有做坏事的心思,这一点已经确凿无疑了。
塔里讷钦并不打算现在就揭破辛赫尔:毕竟,辛赫尔也可以坚称这些马是塔古部偷走的,同时反过头控诉亦勒部排斥盟友,很不厚道。
但他怎么会不做准备呢?
他一边给这些自称“塔古人”的人挂上木枷和镣铐,让即将去塔古部当求亲使者的托木尔将军把他们送回去,一边下令今年不准百姓们随意迁徙,百姓们应当按家族结团,每五十顶毡帐的百姓统一迁徙至同一个冬营地,同一个夏营地。
这是很不寻常的。
经历过前些年频繁战争的人们,都看出了大首领的意思,于是年轻的男女们习练骑射就更积极了。
——就算不指望立军功罢,万一被别人突袭了,你总得能跑得掉,逃出一条性命才能行啊。
但在这一带,亦勒部实在太强大了。
他们采取了这样积极的防御动作,就难免引发其他部落的猜想。
大伙儿之间都是有儿女亲家的呀,从首领到牧民,大家都能看到自己的亦勒亲戚们要准备打仗了。
至于亦勒人是想主动去打别人,还是防备别人突然打他们,这就很难讲。
但拿不准他们的动机,也不影响大伙儿跟着他们学习,一起备战。
毕竟,大家都准备,我也准备,至少不会因为毫无防备,而一开战就被打成死狗。
大家都准备,我不准备,那企图开战的人就算没把我当作主要目标,走过路过也会想抢我一笔啊,否则岂不是对不起战争之神?
分明是一个天气和缓的冬天,但草地上一片惶惶不安。
到了春天的时候,就有人要受不住了。
并不是每个部落都有足够的、能容纳几百人一起生活一个冬天的冬牧场。
冬牧场的草不够吃了,牧民就得提前搬出来,开始在可能有草的地方频繁转移,避免牲畜饿死。
但走得太早,就难免在路上遇到风雪。
今年的风雪格外大,两场刮得天都白了的大风雪后,许多牲畜都活活冻死在了路上。
非但如此,有些地方的人都冻没了呀,大雪将成片的毡帐掩盖在雪下,仿佛那里从来没有生命存在过似的。
这种事情谁也不想遇到,但真的遇到了,也只能暗道倒霉。
不然能怎样呢?又不是亦勒部的大首领要求你们也集群过冬的呀。
一时间,大家都骂那个不明身份的潜在战争贩子。
要不是有人居心叵测,引起亦勒部的过度反应,他们也不至于陪着警戒,害得自己背上这样大的损失啊。
而潜在的战争贩子阿勒戈部,此刻却正是欲哭无泪。
别人只是被大风雪刮了,便已经骂不绝口。他们却因为牧场紧邻山地,不仅遭了雪,还遭了狼!
按说一个部落是不会怕狼群的,多么大的狼群也抵不过数百名骑兵围剿,可是他们是在不得不迁徙的时候遇到了这种事呀——狼群不用应付阿勒戈的骑兵,它们只需要冲散恐惧的畜群,家畜们就会在风雪里自己冻死!
雪季还没有结束,天气也没有转暖,阿勒戈部的牲畜——除了马群之外,已经损失过半。
更可怕的是,这些死去的牲畜多半还是怀了仔的雌畜……
哪怕辛赫尔真是个大好人,到了这种时候,他也不得不考虑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了。
打劫邻居是必要的,不抢邻居的,自己就得饿死。
但应该从谁家抢起呢?
当然是明安特。
从实力上说,明安特最富有,但最不善战。
从发动袭击的理由上说,阿檀本来是他的恋人,但是塔里讷钦把阿檀许给了明安特部。
无论如何,明安特被阿勒戈打劫都不冤。
但任是谁也没想到,辛赫尔连着抢了明安特人的三处牧场,却只是杀光了男人和能骑射的女人,抢走了所有牲畜,却把孩童、老人和多数女人给留下了!
要说他是纯打劫——谁打劫不抢女人呢?又不是每个女人都是战士,她们中的大部分都只会成为温顺的母亲呀。
可要说他是就想抢牲畜吧,好像他也没这么缺。
他自己留了母畜,把其他牲畜都分送给了亦勒联盟中的剩余三个部落。
塔里讷钦收到一百头骆驼时,几乎也要像冬季的雄驼一般口吐白沫狂奔杀人了。
他还没来得及对这件事说什么,明安特的首领,就不顾冬季马匹羸弱,亲自带着一群妇女老幼冲到他的大营来了。
“大首领!他辛赫尔打劫盟友,你管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