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婉曾经重生过两回,但历经三世的“清溪公主”,从来都只是在恐惧和更深的恐惧中挣扎。
第一世,她被皇兄送给了晋国皇帝,他以为凭她的美貌和温柔便能笼住一位雄才大略的天子的心,好在卧榻之旁给自己保一席安寝。可是晋国皇帝还是要统一这个天下的,她昏庸颓废的兄长和勾心斗角的重臣们汲汲营营,却没有一个人能抵抗晋军,故国破灭,亲族惨死,她也就只能死。
第二世,她不愿重蹈覆辙,便嫁了一位出身草莽却极有本事的英豪。有了她的帮助,他没有像前世一样死于陈国的官场倾轧,反而击退了南下的晋军,立下大功权倾朝野。可他心下却一直怀疑她瞧不上自己,疑心生暗鬼,他认定她与别人私通,激怒之下将她生生掐死。而这人对待百姓严苛残暴,陈国分明没有被灭国,可民生竟比她前世所见更凋敝了。
第三世,她以为自己认清了俗世男人的真面目,也认清了这故国既然只有昏君和佞臣,那灭了也好,决定抽身独避世外。可是她相貌实在出众,任那国师平日多么出尘的一个人物,见了她就不再做人,她拜他为师,竟被他囚禁侮辱上百年。
如今在南方的南方,活着的是哪一世的她?
那个她还好吗?她会知道“清溪公主”的命运,是凭她怎么挣扎都逃不出来的泥淖吗?
素婉能强压着心中的惊涛骇浪,应付了阿苏如的继母,可她怎么能将这纠结着她血泪的念头从心中拔除?
哪怕过了四世百年,那些将她的一切碾碎又重塑的痛苦,仍仿如昨日。
她多想看看那个自己啊。
可是,她极目远眺也眺望不尽草原和沙漠,她不是能往南飞的鸿雁呀,她不能回到那个故国。
思及此处,素婉便觉得自己的鼻中一片酸楚,她失眠了一整夜,泪水无数次在眼眶里摇摇欲坠。
但她终究不再是脆弱的小女孩了。
当她从情绪中恢复过来时,她就想起了那个“声音”。
它说什么来着?它说,若是她肯乖乖做个好女人,就能让她那三世,平安顺遂。
那时素婉只当它在说鬼话。
可是……
她做兰章的时候,辛苦创制的修炼法门,最后都便宜了楚濯鹤那个畜生,后来他会当国师,会改个装腔作势的名字叫玄墨,用她教的本事去伤害她!
现在她做了阿苏如,她还是“不听话”,所以呢?又要伤害到哪一世的她吗?
那个声音的把戏,她也不难想到!
她若是老老实实嫁给辛赫尔,配合他拿下亦勒部,使他实力强劲,那么他多半要去统一诸多的胡人部落。
然后呢?
他会南下罢,南边就是晋国,要是他能重创晋国,晋国就无力南下征讨陈国。
如果晋国不能统一天下,甚至就此衰落下去,身为陈国公主的她,自然也就不会被嫁给晋国皇帝了。
即便来不及等到这一天,她就嫁过去了,可只要晋国没有灭陈,她也就还有用,她的皇帝丈夫会把她当作一颗很值钱的宝珠,放在掌心里宠爱。
而陈国失去了晋军或将南下的压力,门阀大族就会毫不客气地掌控朝政,连带兵打仗的苦差事都不会让给无依无靠的寒门子。那么,她第二世所嫁的野心家也就不会有崛起的机会。
彼时她不嫁晋帝,就能嫁给一个世家大族的公子,夫妇俩相敬如宾地度过挥金如土的一生。
也许这就是那个声音为她设计的“平安顺遂”?
这可真是“平安顺遂”!
那声音,不在意战争会夺走多少人的生命,也不在意她能不能像个人一样活,甚至它觉得,她可以眼睁睁瞧着和她故国百姓同样无辜的晋国百姓惨死在胡人的马蹄下,可以看着天下一统的希望在自己的丈夫手中破灭。
——再激烈些想,或许它还以为,她会为此欢喜罢!
只要她还能锦衣玉食,哪怕她变成一个猫,一个狗,一匹马,她都该满意。
可是她偏不。
她要试试,不按它的路数走,凭她自个儿,到底能不能过些好日子。
她凭什么不能?
她比从前的每一世都更聪明,更冷静,也更强大。
她身边,也有比从前每一世更多的支持者!
有些人是因为她“安全”,才会与她交好:就算大首领去世了,四个儿子打得鸡飞狗跳,那又关她什么事呢?她只要安静地在这里,等部落平静下来,胜利者都要跟她摆出一副和睦的样子。做她的属下,自然不会有掉进内战泥潭的危险。
有些人是因为她“危险”,才会追随于她——无论是极敏感而伶俐的楚如吉玛,还是想为自己挣一条上进路的护卫们,甚至还有什么都不缺但就是想“改变”的冲动青年托古伦,他们都在不太“像话”的她这里,谋求一个在旁人身边不会到来的改变。
但还有一些人,是她主动去接触和拉拢的。
原身的父亲自然算一个,另一个就是松吉。
素婉在见她第一面的时候魂飞天外,想的都是和眼前毫无关系的事情,竟没有察觉到,她不曾感受到原身的任何情绪波动。
后来在婚礼上再见到这个小小的新娘时,她才意识到——莫非,原身是不恨松吉的吗?
这就有点奇怪了,在那段记忆里,分明是松吉妒忌她,她才会惨死的。
究竟是记忆中的“情绪”被人动了手脚,还是原身的灵魂能够压抑住这种情绪呢?
素婉一时无法验证这两个猜测哪个正确,但既然她的情感不排斥松吉,就可以进一步接触一下了。
松吉可是重要的人啊。
世人都以为,一个已经成婚的妇人必然是最爱自己的丈夫,她的心也一定离丈夫最近,她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将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搜罗起来,双手奉献给他,只为他们的未来光辉灿烂。
可是从自个儿过去的人生里,素婉得到了一条很像废话的经验。
——既然不是每个丈夫都愿意将一切奉献给妻子,那就一定有一些妻子,即便被“大道理”教育了十几二十年,她们也还是不愿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丈夫。
很明显,布勒尔不是一个“值得付出”的配偶。
他实在是被父母给宠坏了!
凭他这样的出身,他就算还没有成婚,也有各种各样的“女人”。她们对他是不是真心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高矮胖瘦不同,却都美丽得很。
在她们之中,还没有长成的松吉,就像是宴席上混迹于各种美酒间的一碗水。
哪怕她的父母把她“盛”在了锦缎、珠宝和黄金制成的华服中,她还是一碗白水。
布勒尔不喜欢她,虽然也不至于讨厌她,可即便有了母亲“松吉身型很好,应该很容易生个儿子”的暗示,他也不乐意多陪陪她。
他也没有虐待她,也没有辱骂她,他只是像看不见她似的,只在被母亲逼急了的时候,才进她的帐。
这对他来说,是给她的“恩赐”。
她有什么呢?对,如果她的哥哥死了,她的夫婿就能继承塔古部,这没错。
可现在她的哥哥还好好活着呢!
现在对她好,有必要吗?她都已经是他的人了,难道她还能不把部落献给他?
再有,如今可是亦勒部在接纳塔古部流离失所的百姓呐!
她看着他,应该和看恩人一样才对。怎能反过来怨恨恩人的冷漠呢?
松吉自然是苦闷的。
她在这个营地里,除了任性而冷漠的夫婿外再没有一个亲人,就算是那个温言安慰过她的婆母罢,现在也只会用仍然很温柔的腔调,说出一些她听着就难受的话。
“你要更温柔一点儿,你得和布勒尔好好相处呀,才能赶紧生一个儿子。”
“孤独?谁嫁人都会孤独的,等生了儿子就好了。”
“大首领为了你们的婚事付出了很多,除却那些聘礼,他还冒着得罪南国的风险,接受你们逃来的百姓,你一定知道感恩罢。”
松吉不爱听这些话,她无比清晰地察觉到,这里不是她的家,就算她拥有了一个“夫婿”,可他的不是她的。
他们始终也不过是在一个帐中睡过几觉的陌生人罢了。
这就是她要度过一生的地方吗?
当然,生活也不是只有苦闷,她也可以带着几个陪嫁的侍女出去走走。
亦勒部的领地水草丰美,比她的故乡舒适许多,可当她策马在草原上狂奔的时候,却总爱闭着眼,幻想自己又回到了父母身边。
每回出去“走走”,她都早出晚归,仿佛那个必须要回去的毡帐是一座牢笼,只消踏足入内,她就无法开心。
她身边那些亦勒侍女们,自然也把她的表现瞧在眼里,过不了多久,就连素婉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所以,当她造访松吉却扑了个空时,就已经对“即将面对郁郁不乐的主人”这事儿有了预料。
为了让松吉心情好些,她甚至还叫人准备了一些精细的甜食拿来呢!胡人都爱甜的,女孩儿尤甚,经她亲自指点过做法的甜食,给谁吃都能赢得对方的好感!
可是,今日回来的松吉,称不上情绪低落。
她只是……有些怔忡,仿佛见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似的。
见得阿苏如在这里等,她竟然惊了一跳,旋即想起这是“夫婿”的姐姐,才急忙笑了起来,有些讨好地问:“阿姐来了?有什么事?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素婉道:“也没什么事,就是新做了糕饼,想着你或许会喜欢吃,就拿过来给你尝尝。”
松吉愣住了,她问:“特意拿过来,给我尝尝吗?别人……也都有吗?”
问出这句话,她就脸红了:“对不起,阿姐,我说话不好听……您亲自来了,就算别人也都有,我也该……”
素婉很随和地摆摆手:“没事儿,别客气,坐下罢,这是你的毡帐,你怎么反而像个客人呢?”
这话一出,松吉的眼睛就红了。
“这是怎么啦?”素婉立刻道,“怎么,谁给你受委屈了吗?”
松吉才多大啊。
本就委屈的小姑娘,听到别人关怀她的委屈,怎么能不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