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几回用出这一招了呢?
素婉已经想不清,也无暇想了。她不擅战斗于是只能赌命,只是先前都成功了。
只有这一回。
这一回怕是真的不能了。
那把剑到得奎长老当胸,再也刺不出半寸,而她的每条经脉都烧了起来,也许已经再不能坚持了罢。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已经不复存在,而奎长老嘴边的笑弧仿佛越来越弯了。
直到那个笑弧突然停顿住。
她以为是自己终于失败了,死掉了,所以眼前的一切都不复变化。
可她还活着,她甚至看到那个倒大霉的崔鹰扬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
他大抵是用什么东西撑着身体才没有倒下去,那抖如筛糠的肩头,她看着竟觉得有些心酸。
可也来不及心酸太久。
方才还是她竭力与那奎长老拼斗的地方,此刻立着一个女子,虽然不行不动,可那渊渟岳峙的风骨——以及比风骨更加明显的威压,瞧着便是不亚于奎长老的大人物。
她转过身来,素婉便见她面色如不及四十岁的妇人,面上半条皱纹也无,可斗篷下露出的头发却已然白亮如银。
想来方才便是她突然介入,才使自己那不死不休的拼斗被挡了回来。
她到底是友是敌呢?
素婉想问,可是一直勉力支撑的崔鹰扬撑不住了,他吐出了一口血,整个人重重摔落在地上。
这动静惊了众人一跳,素婉亦不例外,她一惊之后,向前走了一步,待要看他死活,便听得他低声喃喃。
“兰章,快逃,快逃。”
素婉犹豫了一霎,然后伸出手去,扶住了他。
“要逃我们也一起逃,要死我们也一起死。”
她说出的这话,倒是十分情深义重的。
崔鹰扬脸上露出了因虚弱而几不可见的笑容:“我知道……我知道你对我的心,可是,能活一个也是好的……我是不成了,你快走……”
素婉只扯着他不放。
她也已经很是虚弱了,不能直接将崔鹰扬拖走,可是她的脑袋还是清楚的。
她一个人怎么可能走得掉?
慢说那突然出现的女修士,便是这奎长老,只要想杀了她,她都没有机会逃走。
除非是和他一起——集合二人之力,或许还有那么微弱的一点儿希望……
她这样的态度,别人自也看得见。
那女修士竟轻声一笑,声音已然苍老嘶哑:“这百草潭的女娃娃倒是情深义重得很呐——齐门主真是傻子,岂有叫人家夫妻两个一同来送命的道理,这样的差事,不办砸了才是怪事。”
她口中这样说着,眼神却瞟向那奎长老:“也是阿奎你狠得下心来,人家一双小鸳鸯,好好的何必非要杀了他们?人家上门讨教,你只教他们些我们葵阳山的本事,送他们回百草潭就是——修行之人,手上不该沾染杀孽的。”
这话里意思,素婉听得分明。
奎长老也明白,他竟大笑道:“还是师叔深谋远虑——只是这女娃娃是打了来寻她侄孙女儿的旗号闹上门来的,单是打发了她们两个,怕是不够。”
饶是他的笑声有些做作,可这话里头的有心引导那么分明,让那几分不自然也消减不少。
那老妇的意思,是让百草潭认定他们两个是归了葵阳山的叛徒,彼时百草潭将他们处死,那便不脏葵阳山的手。
可奎长老这样说,便是暗示那老妇,百草潭有心对付葵阳山,这样客气的手段,可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素婉一咬牙,做了一个危险的决定。
她不知道这老妇和奎长老的关系,但若他们真是“自己人”,她合该站在奎长老身边,而不是挡在双方中间的。
于是她嘶声道:“老狗!你血口喷人——我侄孙女本就是抱养来的孩子,我念她亲爹娘给的信物似是葵阳山之物,特意带她来寻亲,却被你拐入这伤阴德的法阵生死不知!你怕我百草潭赫赫威名,想杀我灭口也便罢了,竟连自家门下孩童也要害!”
果儿是葵阳山弟子的女儿,此刻来的这老妇,若是果儿爹娘的亲长——那便是她唯一的生路了。
果然,老妇面色一变,瞧向她时,眸光之中已多了几分审慎。
那奎长老脸色变色:“你这妇人,胡说八道!你方才还哄我对我自家门下弟子动手,说他们中有你的内应,可见你惯会挑拨离间——师叔,信不得她……”
“我是不是胡说,你叫你师叔入阵查访便是——那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女孩儿,身边带着一枚碧色宝佩,其中若有水流……”
她话音未落,老妇已然到了她面前,鸡爪般手攥住她双臂。
一股修为瞬时涌入她气海,先时重伤的痛苦,登时去了八分。
竟是要救她。
“你上哪儿见到那小女孩?!”她声音提高了许多。
“我夫婿的侄儿在山上捡到——那地方,唤作龙萤村……”
她说到此处,方觉“龙萤村”与“龙骨渊”的名字似乎有些渊源,然则话音未落,那老妇已然松了手。
——然后转身,素婉没看清她背对着自己做了什么,只知最后一处阵脚,此刻也碎去了。
这大阵无可挽回地碎了,奎长老失声叫出的“师叔”,听着很是有几分惊惧。
然而师叔不在乎,她只盯着阵中缓缓升起的白骨堆。
那上面躺着一个沉睡的小女孩儿,姣好的一张脸蛋,面色却惨白,手足胸口俱被钉了法锥。
老妇看清她面容时便疾步上前,手一挥便为女孩拔去一身钉锥,吹一口气便使她血流停止。
她颤着手将女孩儿抱起来:“孩子,孩子,你醒醒,你……”
素婉心头一松,她赌对了。
可是瞧见果儿的模样时,她那口刚刚松下去的气,却忽的又腾起来,顶着嗓子眼,生疼生疼的。
她好好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亲手教她修炼,与她一道远行的孩子,竟然被人这样虐待!
再没本事,也瞧得出那白骨堆,是先时被送来“龙神”身边的女孩儿们遗骸——至于这奎长老用她们的尸骨积在一处的原因,大抵是为了用处子的阴气,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种讲究,她也是听过的。
果儿在此处身受重伤——那老狗定然是想将她也献祭了!
试想那些被家人送来的女孩儿,不过是山野小女,身上半点修为也无,哪里抵得上果儿这样资质的小小女修呢?
这恶人岂会放过果儿!
素婉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口中愤怒嘶喊的是什么,但大概不会好听——她连滚带爬越过瘫软在地的崔鹰扬时,分明看到对方眼中惊讶神色。
他甚至还想拉她的衣角,不让她上前。
但她挣开了——笑话,连一个身受重伤的男人都挣不开,真当她还是几世之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吗。
她就算也受了伤,可想杀掉奎长老的意志,还逼她迈动踉跄脚步。
哪怕跌倒了,她也挣扎着往他的方向爬。
能杀了他最好。
哪怕不能,哪怕只是挠花他的脸,咬下他一块肉,也是好的!
奎长老一抬手就能杀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百草潭女修了。
可他顾不上,他惊慌地抬眼看了“师叔”的神色,只一霎,便也下定了某种危险的决心。
这个疯掉的百草潭女修不重要。
但“师叔”——很可能正是这小女孩儿爹娘的师父——她足以要了自己的命。
他出手了。
那老妇大抵没想到他竟敢对自己动手,愣怔之间,奎长老手中的本命法宝已经抵在她胸前。
那是一把长剑,看似平平无奇,然而穿破风和光时,剑刃上却传出隐约的龙啸声与鬼哭声。
奎长老用这把剑,连人带鬼也不知诛灭过几百上千,委实是与他心意相通的一把灵器,可是剑尖儿到得老妇衣衫前胸,却再也抵不进去一丝一毫。
她将怀中的孩子交到右手,左手双指,紧紧捏住了剑刃。
只一抖,奎长老面上神色,已是惨然。
他的本命灵剑已经寸寸碎裂,落入尘埃。
而此刻素婉刚挣扎着爬起来,她要往前一步,却忽然察觉到这里起了风。
是极大的风,仿佛要吹透她的身躯,要吹散她的魂——她再也无法往前迈步,整个人昏昏沉沉跌了下去。
只在昏死的前一刻,听到耳边凄厉嘶叫,仿佛无数女童,声嘶力竭地嚎哭着。
那大约是惨死在这阵里的孩子们……她无法分清她们谁是谁,只觉得那些哭声仿佛结成了浓重的黑云,铺天盖地而来,竟能将世间万物尽数吞没似的。
有那么多怨恨和不甘……这里,与其说是聚阴养灵的所在,不如说,是要练出什么邪修法宝的地方罢。
她迷蒙中依稀想到这一点,那哭声凝成的阴云仿佛已经罩住了她的心神,直至她从昏睡中倏然惊醒,耳畔犹自响着那声音。
只是那会儿,她也分不清,究竟是那些被阵法吞噬的女孩儿在哭,还是前世的她自己,又或者是这身体的主人——齐兰章在哭了。
仿佛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有那么多委屈,生出那许多眼泪,总也流不尽似的。
她楞楞睁睁坐着,一时片刻间,竟不知今夕何年。
好一会儿才定下心来瞧——这地方大抵是个体面人的地方,她是坐在一张床榻上,床榻又安在一间稍有些凉的屋子里,一应铺设都简素却干净,倒像……
像那个半路出现,挡在她和那位奎长老之间的老妇。
或许那老妇与姓奎的恶人间早有龃龉,素婉暗暗想着,便起身下了床要出去瞧瞧,可一推门儿,便见外头一个梳着双髻的女僮儿立着,黑白分明一双眼正瞧着她,还“啊呀”惊叫了一声。
素婉刹住脚步,她肯定不会是这么一个小小僮儿救回来的,这僮儿的主人,怕不就是那位老妇?
“多劳照料。”她向那僮儿温声谢过。
僮儿慌忙还礼:“您也太过客气!您救了我们陆师叔家的遗孤,师祖感念得了不得,这样的恩德是怎么报也不为过的!若不是您赶到,怕是小师妹已然不在人间了,反倒累得您夫妇皆身负重伤——我们实在是愧疚得很!”
素婉也“啊”了一声。
她醒来之后的确没考虑过“夫妇”这么一档子事儿。
这么说,崔鹰扬也还活着,且也被一并救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