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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兰章(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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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第几回用出这一招了呢?

素婉已经想不清,也无暇想了。她不擅战斗于是只能赌命,只是先前都成功了。

只有这一回。

这一回怕是真的不能了。

那把剑到得奎长老当胸,再也刺不出半寸,而她的每条经脉都烧了起来,也许已经再不能坚持了罢。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已经不复存在,而奎长老嘴边的笑弧仿佛越来越弯了。

直到那个笑弧突然停顿住。

她以为是自己终于失败了,死掉了,所以眼前的一切都不复变化。

可她还活着,她甚至看到那个倒大霉的崔鹰扬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

他大抵是用什么东西撑着身体才没有倒下去,那抖如筛糠的肩头,她看着竟觉得有些心酸。

可也来不及心酸太久。

方才还是她竭力与那奎长老拼斗的地方,此刻立着一个女子,虽然不行不动,可那渊渟岳峙的风骨——以及比风骨更加明显的威压,瞧着便是不亚于奎长老的大人物。

她转过身来,素婉便见她面色如不及四十岁的妇人,面上半条皱纹也无,可斗篷下露出的头发却已然白亮如银。

想来方才便是她突然介入,才使自己那不死不休的拼斗被挡了回来。

她到底是友是敌呢?

素婉想问,可是一直勉力支撑的崔鹰扬撑不住了,他吐出了一口血,整个人重重摔落在地上。

这动静惊了众人一跳,素婉亦不例外,她一惊之后,向前走了一步,待要看他死活,便听得他低声喃喃。

“兰章,快逃,快逃。”

素婉犹豫了一霎,然后伸出手去,扶住了他。

“要逃我们也一起逃,要死我们也一起死。”

她说出的这话,倒是十分情深义重的。

崔鹰扬脸上露出了因虚弱而几不可见的笑容:“我知道……我知道你对我的心,可是,能活一个也是好的……我是不成了,你快走……”

素婉只扯着他不放。

她也已经很是虚弱了,不能直接将崔鹰扬拖走,可是她的脑袋还是清楚的。

她一个人怎么可能走得掉?

慢说那突然出现的女修士,便是这奎长老,只要想杀了她,她都没有机会逃走。

除非是和他一起——集合二人之力,或许还有那么微弱的一点儿希望……

她这样的态度,别人自也看得见。

那女修士竟轻声一笑,声音已然苍老嘶哑:“这百草潭的女娃娃倒是情深义重得很呐——齐门主真是傻子,岂有叫人家夫妻两个一同来送命的道理,这样的差事,不办砸了才是怪事。”

她口中这样说着,眼神却瞟向那奎长老:“也是阿奎你狠得下心来,人家一双小鸳鸯,好好的何必非要杀了他们?人家上门讨教,你只教他们些我们葵阳山的本事,送他们回百草潭就是——修行之人,手上不该沾染杀孽的。”

这话里意思,素婉听得分明。

奎长老也明白,他竟大笑道:“还是师叔深谋远虑——只是这女娃娃是打了来寻她侄孙女儿的旗号闹上门来的,单是打发了她们两个,怕是不够。”

饶是他的笑声有些做作,可这话里头的有心引导那么分明,让那几分不自然也消减不少。

那老妇的意思,是让百草潭认定他们两个是归了葵阳山的叛徒,彼时百草潭将他们处死,那便不脏葵阳山的手。

可奎长老这样说,便是暗示那老妇,百草潭有心对付葵阳山,这样客气的手段,可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素婉一咬牙,做了一个危险的决定。

她不知道这老妇和奎长老的关系,但若他们真是“自己人”,她合该站在奎长老身边,而不是挡在双方中间的。

于是她嘶声道:“老狗!你血口喷人——我侄孙女本就是抱养来的孩子,我念她亲爹娘给的信物似是葵阳山之物,特意带她来寻亲,却被你拐入这伤阴德的法阵生死不知!你怕我百草潭赫赫威名,想杀我灭口也便罢了,竟连自家门下孩童也要害!”

果儿是葵阳山弟子的女儿,此刻来的这老妇,若是果儿爹娘的亲长——那便是她唯一的生路了。

果然,老妇面色一变,瞧向她时,眸光之中已多了几分审慎。

那奎长老脸色变色:“你这妇人,胡说八道!你方才还哄我对我自家门下弟子动手,说他们中有你的内应,可见你惯会挑拨离间——师叔,信不得她……”

“我是不是胡说,你叫你师叔入阵查访便是——那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女孩儿,身边带着一枚碧色宝佩,其中若有水流……”

她话音未落,老妇已然到了她面前,鸡爪般手攥住她双臂。

一股修为瞬时涌入她气海,先时重伤的痛苦,登时去了八分。

竟是要救她。

“你上哪儿见到那小女孩?!”她声音提高了许多。

“我夫婿的侄儿在山上捡到——那地方,唤作龙萤村……”

她说到此处,方觉“龙萤村”与“龙骨渊”的名字似乎有些渊源,然则话音未落,那老妇已然松了手。

——然后转身,素婉没看清她背对着自己做了什么,只知最后一处阵脚,此刻也碎去了。

这大阵无可挽回地碎了,奎长老失声叫出的“师叔”,听着很是有几分惊惧。

然而师叔不在乎,她只盯着阵中缓缓升起的白骨堆。

那上面躺着一个沉睡的小女孩儿,姣好的一张脸蛋,面色却惨白,手足胸口俱被钉了法锥。

老妇看清她面容时便疾步上前,手一挥便为女孩拔去一身钉锥,吹一口气便使她血流停止。

她颤着手将女孩儿抱起来:“孩子,孩子,你醒醒,你……”

素婉心头一松,她赌对了。

可是瞧见果儿的模样时,她那口刚刚松下去的气,却忽的又腾起来,顶着嗓子眼,生疼生疼的。

她好好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亲手教她修炼,与她一道远行的孩子,竟然被人这样虐待!

再没本事,也瞧得出那白骨堆,是先时被送来“龙神”身边的女孩儿们遗骸——至于这奎长老用她们的尸骨积在一处的原因,大抵是为了用处子的阴气,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种讲究,她也是听过的。

果儿在此处身受重伤——那老狗定然是想将她也献祭了!

试想那些被家人送来的女孩儿,不过是山野小女,身上半点修为也无,哪里抵得上果儿这样资质的小小女修呢?

这恶人岂会放过果儿!

素婉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口中愤怒嘶喊的是什么,但大概不会好听——她连滚带爬越过瘫软在地的崔鹰扬时,分明看到对方眼中惊讶神色。

他甚至还想拉她的衣角,不让她上前。

但她挣开了——笑话,连一个身受重伤的男人都挣不开,真当她还是几世之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吗。

她就算也受了伤,可想杀掉奎长老的意志,还逼她迈动踉跄脚步。

哪怕跌倒了,她也挣扎着往他的方向爬。

能杀了他最好。

哪怕不能,哪怕只是挠花他的脸,咬下他一块肉,也是好的!

奎长老一抬手就能杀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百草潭女修了。

可他顾不上,他惊慌地抬眼看了“师叔”的神色,只一霎,便也下定了某种危险的决心。

这个疯掉的百草潭女修不重要。

但“师叔”——很可能正是这小女孩儿爹娘的师父——她足以要了自己的命。

他出手了。

那老妇大抵没想到他竟敢对自己动手,愣怔之间,奎长老手中的本命法宝已经抵在她胸前。

那是一把长剑,看似平平无奇,然而穿破风和光时,剑刃上却传出隐约的龙啸声与鬼哭声。

奎长老用这把剑,连人带鬼也不知诛灭过几百上千,委实是与他心意相通的一把灵器,可是剑尖儿到得老妇衣衫前胸,却再也抵不进去一丝一毫。

她将怀中的孩子交到右手,左手双指,紧紧捏住了剑刃。

只一抖,奎长老面上神色,已是惨然。

他的本命灵剑已经寸寸碎裂,落入尘埃。

而此刻素婉刚挣扎着爬起来,她要往前一步,却忽然察觉到这里起了风。

是极大的风,仿佛要吹透她的身躯,要吹散她的魂——她再也无法往前迈步,整个人昏昏沉沉跌了下去。

只在昏死的前一刻,听到耳边凄厉嘶叫,仿佛无数女童,声嘶力竭地嚎哭着。

那大约是惨死在这阵里的孩子们……她无法分清她们谁是谁,只觉得那些哭声仿佛结成了浓重的黑云,铺天盖地而来,竟能将世间万物尽数吞没似的。

有那么多怨恨和不甘……这里,与其说是聚阴养灵的所在,不如说,是要练出什么邪修法宝的地方罢。

她迷蒙中依稀想到这一点,那哭声凝成的阴云仿佛已经罩住了她的心神,直至她从昏睡中倏然惊醒,耳畔犹自响着那声音。

只是那会儿,她也分不清,究竟是那些被阵法吞噬的女孩儿在哭,还是前世的她自己,又或者是这身体的主人——齐兰章在哭了。

仿佛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有那么多委屈,生出那许多眼泪,总也流不尽似的。

她楞楞睁睁坐着,一时片刻间,竟不知今夕何年。

好一会儿才定下心来瞧——这地方大抵是个体面人的地方,她是坐在一张床榻上,床榻又安在一间稍有些凉的屋子里,一应铺设都简素却干净,倒像……

像那个半路出现,挡在她和那位奎长老之间的老妇。

或许那老妇与姓奎的恶人间早有龃龉,素婉暗暗想着,便起身下了床要出去瞧瞧,可一推门儿,便见外头一个梳着双髻的女僮儿立着,黑白分明一双眼正瞧着她,还“啊呀”惊叫了一声。

素婉刹住脚步,她肯定不会是这么一个小小僮儿救回来的,这僮儿的主人,怕不就是那位老妇?

“多劳照料。”她向那僮儿温声谢过。

僮儿慌忙还礼:“您也太过客气!您救了我们陆师叔家的遗孤,师祖感念得了不得,这样的恩德是怎么报也不为过的!若不是您赶到,怕是小师妹已然不在人间了,反倒累得您夫妇皆身负重伤——我们实在是愧疚得很!”

素婉也“啊”了一声。

她醒来之后的确没考虑过“夫妇”这么一档子事儿。

这么说,崔鹰扬也还活着,且也被一并救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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