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檐角折下的斜阳洇湿了三道影,安冉的衣角被塑风风卷起又落下。林雨泠发梢那抹雪色晃了晃,将陈姝掌心的布料沁出水痕。她的双脚像初雪过后落在浮冰上的松枝,脚趾处豁开的天窗里泊着难堪。
“安老师,这是——”周峥喉间震颤忽而凝滞,舌尖转了三转的探询,在碰触陈姝眼角半融的雪雾时戛然失声。“赶赴震墟了么?”
芒刺般的视线在林雨泠的蝶骨稍驻,倏忽化作绒羽千重,漫向陈姝纤薄的肩峰。那些象牙塔顶的鹞鹰振翅时,碎金箔的翅膀阴影飘落在生锈的领口,将低阶世界的苦涩压得更深。无数双世家革履的后跟叩击瓷砖地的节奏里,第三枚脚印永远嵌着淤泥给予的盐粒。
“那女A谁啊,新生?”
“我靠,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打扮,她脚趾都顶出来了!”
“哈哈哈,那全校人的身价都因为她抬高一层了~”
“咱学校现在招生不要门槛吗?她这样付得起学费吗?”
“也可能学校偶尔也需要做做慈善吧,或者是哪个世家资助的穷学生。再说了,不还有助学贷这种东西?”
“你怎么会知道那种穷人玩意?”
“我是…”大腿两侧的布料在掌心里皱成千万万的沟壑,陈姝忽然听见碎裂的钝响,不是午时阳光撕裂皮肤的刺痛,是发烫的喉管吮吸着整座城校园的尖笑,那些尖利尾音像面巨大的玻璃掉落下来,扎在本就在溃烂的口腔黏膜里。
“哎,下水道老鼠披层校服就以为能上桌了?又不是没有硬挤破头进来的平民,一个个都跟beta一样可怜。穷鬼还不如omega,好歹他们还能联姻。”
“进来了全是狗,过不了几天总得跪着求庇护。你们猜,她会认谁当主子?”
寒风裹挟着鸣禽们廊柱间隙游猎的振翅,他们所求的不过是凝霜的栏杆上总要烙几个新鲜的褶。嗤笑声如同雾凇凝结又崩裂的回响,在教务系统的裂纹间游刃有余地滑翔,那些调笑总能顺势潜入摄像头晶体状的‘盲区’。
“这是新生,和林同学一样的3s,以后你们可以经常切磋,互相进步。陈姝,跟这两位同学打个招呼吧。”
恶意正沿着中央空调出风口装订成册,陈姝的喉咙已被冰川沉积物哽得发脆,每一片笑浪都那么精准地刺入第进三枚纽扣下的肋间隙。
直至某种古冰川解冻的共鸣碾过浓稠的空气,“我是林雨泠。”苔癣刹那间从他声带生长过的地面剥离,露出地衣编织的、含有报春花气味的名字。此时距常规招生截止期已逾半年,按章程陈姝确实该在来年批次入学,耐不过情势严峻,以非正常流程插入将两人挤成了同级。
她咽下最后一粒雪砂,“林学长好,我是陈姝!”指甲缝里的冰藻终于停止侵蚀血管。
“嚯,这么想不开,她要舔林雨泠?”
“那有好戏看了,不喜欢林雨泠的不少,但喜欢林雨泠的也不少,两边一人打她一巴掌都够打到毕业的。”
“说不定软饭A也有市场,毕竟狗还是从小开始养更有感情。”
“哎哎哎,那就不公平了,我们都还要挨挨打呢,她凭什么能舔上?”
金漆火炉煨着性别特酿的盛宴,席间往来食客惯将Omega焙作金箔糖霜或盐渍梅子,这类调味品本就要拌进某个Alpha的婚牒作为配菜。不必推杯换盏就天然的共识,而为争夺顶级食材大打出手,只是分配逻辑。——人权是属于人类的权力,物品只是人类的从属。
“我是周峥。”先前空气中流动的阳光再次凝固,吊灯下悬浮的粉尘开始结蛹,从天花板的痂口缓缓渗落。
“周学长好。”
安冉垂眸摩挲着光脑,那些论坛切口正渗出膜翅目振动的絮语,底层土壤蛰伏的流萤群落匆忙搬运光屑。苦楝籽正在腐殖层深处发芽,但这些都与他纯白的工作服无关,“好了你们快回教室吧,别耽误上课。”磷火骤然熄灭的瞬间卷走了他袖口沾染的黄昏粉沫。“新生还需要熟悉一下环境。”
“需不需要补充一下能量?”安冉腕间垂落一瓶营养液,光晕缓慢爬进陈姝痉挛的指关节。他扶住那株被暴晒后蜷缩的含羞草,植株脉络里沉淀的钙质正随叶脉的枯萎剥落成磷粉。
“不…。”白昼投下的刃网黏附在陈姝的每一根神经未梢,寒霜在脏器深处培植着青紫色的菌斑,涌动的潮汛裹挟消蚀药剂正持续侵蚀着她的肌肉纤维。“…谢谢老师。”
“你知道孤独的苔藓总在骨髓腔增生。”他调试着消毒灯波长,“医务老师也负责心理疏导,你可以试着信任我。”
陈姝褪色的唇纹似奄奄的鱼翕动鳃瓣,漫出的句子凝成发皱的月影孢囊,在齿缝间腾挪的暖雾里悉数崩碎。淤积在脏腑的藤蔓结愈发肿胀,肠壁上附生的蓝绿水藻正窃窃,答案或许要永远卡在那截腐烂的管道里。
就这样,就这样…。
羽翼未丰的雏鸟在滂沱的暴雨里瑟缩,湿漉漉的断喙轻叩世界。破壳刹那撞入琥珀色的瞳孔此刻正在雨雾中晃动成不真切的流波,她终把泛着血丝的绒颈泊向虚无处,将水中幻影认作了‘父母’的残片。
“在贫民区的时候,那里没有生产能力,被当成一种,最低廉的垃圾填埋场。我们每天争抢其他城市运送来的垃圾吃…。如果被嘲笑几句就能换来一顿饱餐,尊严本来就什么都不是。您找到我,让我测信息素,告诉我可以来读书,我,我…。”陈姝的郁结在指节间泛起浮萍泡沫,瞳孔载着细雪碎芒忽明忽暗。那些捆缚在脐带沟壑里的桑蚕丝茧,黏附着骨肉经络的细密蛛绒,将她和名为‘父母’的那两具空洞的贝壳永久锚定在孤岛上,却又弃她而去。
安冉的军靴如同柳叶刀般飘落,她幻想着,军校铁门次第洞开的轰隆声是切断滞重的玉鸣。可霜青色晨光渗入珠蚌翕动的唇隙时,窗棂苔藓斑驳的触须仍在浮尘里舒展游移。“反正能摆脱捡垃圾的日子,吃饱穿暖,这些已经很好了!抱歉老师,我觉得,应该没什么要说的了。”
“不要把反刍出来的东西再咽回去。”安冉捏紧了她的肩膀,力度直达胃囊。
“是!好吧!我本来在窃喜,但一切都和我想的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挤出破洞的脚趾在雪地里冻得已经僵紫,本锈迹斑斑的肺腑吸入了过量的氧气,一场酸雨光临了她的世界,勃/起的自尊令痛苦更加旺盛。
“好,很好,我很高兴你意识到了这些,并能够说出来。”暮光在安冉怀抱中织就茧房,尽管他的喙锋利啄人,在这一刻却俨然成为可停靠的港。“你进入新阶段了,陈姝。听着,温饱是尊严的一种,但温饱只是尊严的底线,却并不是尊严的全部。你无需为此感到不安,因为尊严不仅意味着个人价值,更是民族与国家的立身之本。做军人更是需要有尊严,有骨气。而如何能在这世上拥有尊严的活着,是我们每一个人都需要去面对的人生课题。”
“换个说法,就像宿舍里玩牌一样——学校虽然明令禁止,但只要突击检查,总能搜出一堆扑克牌、三国杀什么的。等你住进去,迟早也会跟着玩上几把。规则各有不同,但本质差不多:发到手里的牌就像随机抽到的天赋,接下来就是和对手斗智斗勇。想赢?不但要盘算自己该出什么牌,还得预测对方会怎么出,甚至提前防范对方的关键招数。准备后手只能算基本功,真正的高手能算好几步之外的变化。但问题是,牌局胜负不光是技术问题,有些人在游戏外耍手段,靠关系、钻空子,虽然手段不怎么样,可结果却是实打实的赢。”
“我们想要获得尊严,获得他人的尊重,想,最正常不过,去获得的方式也有很多。重要的是要分清,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什么可做什么又不可做。初心易得,始终难守。获得尊严的同时,更可贵的是,不要忘记来时路。”背光的琥珀浓得拥有了实质的重量,化成了一把凿子,穿过时间的痕迹雕琢着故旧的轮廓。
“…”陈姝下颌浸在鎏金的暮色里,发丝缠住的点点虹光簌簌跌碎在肩胛。
“对了,把你的光脑给我一下。”
“虽然特殊学生拥有特殊待遇,也不是懈怠学业的理由,基础课依然需要学习,我会给你保存在光脑里,回宿舍后看一看,以你3s的能力,相信这些知识很快就可以掌握。实在掌握不了——别总想着退路!那对你没好处。贫民区也忘干净,如果你老惦记着还可以回去,回去更舒服,你就真的完蛋了。”
“Alpha的必修课已经给你报好,打斗是我们基因里的东西,不用担心跟不上,多挨几顿揍比听理论还管用。按着这张课表去上,选修课就自己看看,除了个人兴趣以外,还有一样重要作用就是加学分。一般情况下,老老实实上课,本本分分不违规,修足学分不算什么难事,但真能条条遵守就不是学生了,加上你情况特殊,入学晚了一大截,之后评测不及格学分肯定会缺。”
安冉的声线蓦然一顿,仿佛暴雨前夕含羞草收拢叶片的隐痛——“所以,这里提供给你一些加学分的简单粗暴路子。”
“听起来很危险。”
“当然。如果你的同学们在这儿,他们会跟你说‘富贵险中求’。我作为老师绝不能这样鼓动学生,所以记住,这是违反规定的一种代价,而不是懈怠学业的后手。”
“虫族被击退尚不足三十年,地球上还有许多受到虫族影响的变异种,具有一定的危害性和攻击性。而且地球资源丰富,虫族侵略之心不死,很难讲我们地球上有没有潜伏的‘虫子’们。我们都为此牺牲了太多…。覃老师那儿每天都有任务可领,这些任务从D级最低,学生可接的最高是2S级,也就是去处理变异种和‘虫子’。”
“越危险的任务学分就越高,不要贪功冒进,这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你是不是军人,都是一种大忌。覃老师也会先考核你们的战斗能力,在确保一定安全的情况下通过你们的申请。同时任务从低到高,两人组、四人组、六人组,甚至十二人组,二十人组都是可以的,在能力之内可以自行选择,学分会根据你们配置的武器清算命中位置、击杀数进行计算。”
陈姝垂下眉眼,字迹在合同上蜿蜒起伏,像一只爬行的蜘蛛,留下丝丝缕缕纤细黏腻的警示。某种预见性的不安,渐渐攀附上她的指尖,仿佛那不是墨痕,而是蜜烤的罗网,柔软地引诱,恰恰透着危险的光。扩招的流程冗长缓慢,可灾难已在门外徘徊,脚步清晰可见,不容等待。帝国军校往日振臂高呼的荣光,这一刻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焰尖,金箔光辉下分明只是一团吞噬的空洞。然而这一切,还藏着一个无人挑明的疑问——这把火是否依然会因为权势财富区别对待?
“以上就是我必须告诉你的全部内容,接下来是熟悉校园和基础设施。”
“好的安老师。”
“你的寝室是1202,四号床,光脑在门锁上扣一下就可以开门,洗漱后好好休息一晚吧,加油。”
“好的安老师。”
陈姝将此前的人生全部塞进行李深处,“咔哒”,刷开了宿舍楼的大门。“12…00…,1201…,啊。”她在一间漏着小半空间的门前停下。
1202。
光源到这里微妙地按下了终止键,陈姝身子向后退去,脚尖抵着门轻轻一推。与此同时对面的宿舍门突然裂开缝隙,蛰伏整晚的夜风穿过她的发丝与锁骨。
“砰!”刺鼻的液体从天花板坠落。
数不清的门轴开始集体呜咽,人影从四面八方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