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要在某场覆水难收后,空气中总会漂浮着几粒觉醒的时刻,像露水滴穿百年古树的年轮那般清晰——这一生能对得起的事本就有限。
“外婆教育我的那些东西我全丢掉了。”湿润的雾霭悬在银铄睫毛组成的铁丝网上,两条手臂交叠成倒扣的茧。她试图截住尚未滚落的水汽,将防御姿态摆得像临刑时的天鹅,却不知不想狼狈,往往是少年人最大的狼狈。
“比起那些东西,你外婆一定更心疼你。”陈姝支起单边膝盖,手背擦过银铄发丝间密布的乌云闪电。
“是啊。”方世杰也蹲下来。他记得被打碎的花瓶,是流转了几个世代的古董,没人问那片锋利的光都割伤了谁,只关心弟弟掌心有没有沾上瓷渣。而当某天发现厨房的碗柜都变成了压纹的塑胶盘,他突然就明白规矩原来可以被疼爱更改。
“我爸妈可爱干净了,但是,我弟弟就算在餐桌上拉屎,他们都得夸聪明。”
陈姝便将左手化作春风同样掠过少年的头顶,“那以后我们宿舍也同意你在桌子上拉屎。”纷扬的暖意凝成婴儿绒落在方世杰脊椎,像十万只温热的水母同时蛰刺神经节。
“不行!”想象画布还未及展开,银铄已如砧板扇贝惊惶地弹起,“我们顶多允许你拉在自己被子里!梳子你这么惯孩子可不行!”
过于慈爱的气息掠过肌肤,仿佛千万个童年遗失的发条风铃在同时摇晃,丝丝缕缕地缠住他的神经未梢,方世杰一激灵,连滚带爬。“好的两位妈妈,不过,我想我应该能管好自己的屁股,不会狂喷乱射的。”
“干什么呢!你们三个!陈姝!我上星期才夸了你!”远处传来积雪的预警,覃老师的军靴还有十秒就会踢上他们的屁股。陈姝来不及爬,慌忙中攥住银烁的裤脚,像孩子攥住氢气球绳,无需契约的联盟单方面要与她至死方休。
“我靠啊!陈姝你个王八犊子!老覃过来了,过来了!”银铄嚎叫着,刨出两串新鲜的沟壑,勾腰蹬腿画半圆,胶粒擦着碎发挣脱了地心引力。
“快跑!”
“…”
三只丧尸沿着醉酒的弧线,跑到皮肤在高温下泛着油光,所有水分都从身体里抽离。
“陈姝,我能问你的事吗?”
“是啊老大,关于你,论坛里那家伙叫一个热闹!”
友情的升华需要一种默契,当对方递过来半截秘密,就该撕下脏腑最糜烂的一片扔回去。
“那是谁干的好事?”陈姝扬了扬拳头。
“可以聊,不过我的故事没什么精彩部分,听起来你们会失望的。”
“噫!谦虚!”“能从贫民区进帝国军校,说你鱼跃龙门也不为过了,已经很精彩了!”
“我其实不太记得六岁以前的事儿,能回忆到最早最早的,就是一个脸被烫伤,像怪物一样的男Alpha,他抱着我,一路跑,一路跑。我看着还有点害怕,嗷嗷哭,他就从垃圾箱里翻了个纸壳子扣脑袋上,在眼睛位置挖出俩窟窿来,继续带着我跑。之后我们就在贫民区定居了,睡在灾后没能重建起来的废墟堆里。然后左鼓捣鼓捣,右鼓捣鼓捣,在门口挂上拼接的塑胶袋,那一小块地方就足够我们两个遮风挡雨。”全息屏幕的冷光爬上陈姝微垂的脖颈,废墟就像游过玻璃的透明水母浮了上来,“就像这样,然后在这儿,挂一块这种布。不过原来是有门的,只是大家经常互相抢东西,三天两头门就没了,倒没有这种塑胶袋好找。”
两人呆滞成化石,“那怎么上厕所?”
这类问题不能细想,不出三秒,答案就会焚毁理智。陈姝看出方世杰舌尖必定咀嚼着某种不体面的画面,于是抢先出刀,斩断那些在空气里发酵的联想,“当然上别人‘家门口’拉啊!那倒也不至于拉自己家里!”
“这小子和屎算过不去了。”
“哎呀,就是想想嘛,老大你继续说。”
“后来,后来就是我习惯了,就不怕他了。他说他姓李,但流浪汉的名字是没有意义的,让我喊他老李头就行。”贫民区的人都是流动的符号。叫‘阿龙’的也许当过三回短命鬼,唤‘二狗子’的可能被碾碎在水泥缝隙里四次。“但他给我取了名儿。”
那晚他用指甲盖刮开废墟的墙灰,蘸着月光写下个‘姝’字,从此砖缝里长出的狗尿苔都学会了改口唤她。而那个在墙砖上刻了整夜的‘姝'字,原是美玉的光华。
遗弃她的父母也永远不会想到,在满目疮痍的废墟堆里,会有人愿意为一粒小尘埃取名字。但有姓有名比最后一口烧酒还要招惹妒恨,那些不甘心符号便结成蛛网,追撵成连绵的阴雨,敲打她还含着一口蜜的脊骨。
“都取名了,为啥不跟着他姓李?”银铄发问。
“这我哪儿知道!他要是喊我王八,我也只能叫王八了。”
银铄点点头,“继续,继续。”
“老李头吧…,是个怪人,他经常会捡些别人不要的报纸回来。你们知道,贫民区里能有几个认字儿的啊?认了字又能有什么用!擦屁股都没草叶子好使。但老李头他有文化,还经常给我念,教我识字。所以我有点底子,就是那些报纸上面的字翻来覆去,到后来我都能背了,干脆就拿去贴玻璃,挡风了。可来军校的时候,又怕想他,还是往包里塞了两张。”陈姝每每将指尖划过图书馆的纸面,充盈的知识总让她错觉自己是只蝉。光脑确实能把全银河的星辰都装进瞳孔,夜深人静旧壳却无法替代,那些油墨洇开的铅字里永远藏着无法割舍的温情。
“他不希望我跟贫民区其他人一样,靠不择手段才能活,自己隔三差五就消失,然后带着很多食物回来。我猜他一定是走了很远,去别的地方翻的,或者是他背着我,不想让我跟着学,然后自己去抢的。偶尔他也会消失很久,叮嘱我不要跟别人走,不要乱开门什么的——不过我们家根本就没有门。”
一层塑胶袋,还用得着开?风往里啐一口吐沫都能把整个屋子掀了。
陈姝笑了一下,方世杰也跟着笑。
银铄瞳孔倏然放大,唇线像地平线被拉紧,看向方世杰,“你能get到她的笑点?”
“那可是没有门啊!就是,别开门,但其实家里根本没有门,就这种笑点…,咳…,你,你明白吗?”
银铄惊恐摇头,“我不明白!”
“不好笑也没关系,这不重要,后面有好笑的。”陈姝拍拍银铄的肩膀继续,“就最长的一次吧,我得有一年半没见到他,就以为他死外面了。上别人领地翻垃圾,被打死也是常有的,我就在家里面为他立了个碑,因为我怕立外面的话会被人滋尿。结果他活着回来了,一进门看见自己的碑,把我吊起来就是一顿揍。不过打完他又后悔,就跟我道歉,然后越扯越远。说我不小了,应该快分化了,但愿我能顺利分化成Alpha,这样我就有能力自保,如果分化成一个omega,那我就不该再跟他混在贫民区。他答应我不再离开,说会守着我,直到确定我是个Alpha,结果我分化的时候他又消失了。”
“我就发着烧去翻垃圾,在路上遇到了安冉老师,他给了我退烧药,跟我说,帝国现在急需新鲜血液,他代表帝国军校来扩招,现在可以免费测试信息素等级,只要入选,学费减半,什么什么的。反正当时我只想着真是快死了,这种日子谁爱过谁过吧。之后我在家地面上留了言,就被带这儿,开始了漫漫还款路。唉!现在想想,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一点防诈意识都没有,还好咱学校真的是正规的,不然我以为高低得是个放高利贷的组织。”
“老大,你那时候会的字不多,怎么留言的?”方世杰惊觉盲点。
“火柴人啊,代表我和安冉老师,一个大房子代表学校,箭头在中间连接,就意思是我跟人去学校了,放假回去…?”
“…”
“…”
对话被沉默绞杀,所有未竟之言都成了瞳孔地震时的骤缩。“姐们,你这乱七八糟的,很难不让人以为你是遭绑架了。”
“诶,我觉得其实也不用太担心,绑架这种事不绑普通人。而且那要是遭绑架了,绑匪会给你机会在家留线索吗?”
“那倒是哈,说不定等放假回去了,老李头都还没回去,压根就没看见你那留言!”
得,地狱笑话会传染。
“你看,你现在就是get到笑点了。”